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幻境


伊里尔原本有四个夫人十多个孩子,活到成人的却只有两个儿子,如今都在上京为官。路达自十岁送去上京同他哥哥一起住后,便再未回过抚见城。这十余年不曾见,他爹听说这个小儿子要归家,第一反应却是要他别来。大约是在过去十几年里次次都被劝返,这一次路达终于不再听话,说什么都要回来。

  

  贺思慕笑起来,道:“怎么,老爷是怕被他发现这宅子里的鬼气么?你是他爹,他的荣华富贵连同性命不都是你给他的,你还怕他会大义灭亲么?”

  

  伊里尔面上有些尴尬的神色。

  

  这抚见城里谁人不知伊里尔的小儿子是人中龙凤,是他的骄傲。便是更高等血统的胡契贵族,看在路达的面子上也会对伊里尔礼遇有加。

  

  可他甚至不敢见自己的这个小儿子。

  

  段胥抱着剑目光转向贺思慕,贺思慕与他对视一眼,便打了一个响指:“既然已经在伊里尔老爷府上借住了这么些日子,你就帮帮他罢。鬼的脚程很快,你去把他截住,想办法把他给弄回上京。”

  

  段胥沉默一瞬,道:“可是你……”

  

  “不必担心我。”

  

  段胥的目光在伊里尔和贺思慕身上转了转,便笑道:“懂了。”

  

  他抱着剑对贺思慕和伊里尔道:“保重。”

  

  戴着帷帽的黑衣少年利落地转身走出了宅门,融进姹紫嫣红的春光之中。

  

  今晚的梦有些过于真实,贺思慕看到了她很小的时候住过的小城,繁华而吵闹,卖货郎吆喝着物件玩具,馄饨摊上冒着热气,阳光明媚。

  

  她小时候长得很慢,花了百年才长成成年的模样,之后就停止生长。同她的身体一样,她的心智成熟得也十分缓慢。

  

  那似乎是她二十岁左右的时候,看起来还和凡人五六岁的孩子似的,和一群孩子们去河里捞鱼。已经记不清长相的小姑娘在一片春和景明中对她说:你的身体为什么这么凉啊?”

  

  她还没有回答,便听见旁边的男孩子说道:“你不知道吗,她是个小仙童喔!她是星卿宫的星君大人们带来的孩子。”

  

  她有些迷惑地问:“仙童是什么?”

  

  “仙童就是小孩子模样的仙人,能呼风唤雨长生不老呢!等我们都老了,死了的时候,你还很年轻呢。”

  

  “仙童还会帮我们除魔抓邪祟,星卿宫的那些大人们不就是这样吗。”

  

  从那些看不清长相的孩子口中传来各种解释,描述着她和她的母亲、姨母、姨夫。

  

  其实那时候她并不知道她是什么,她只隐约知道她和别的孩子不太一样,而且这些人总是看不见她的爹爹,她爹爹也不让她跟别人说他的存在,这好奇怪。

  

  她于是就跑去找她爹爹,她问他什么是死。

  

  爹爹高大地站在阳光灿烂中,他听到这个问题似乎有些惊讶,蹲下来一双桃花眼认真地望着她。他说道:“死呢,就是化为一盏明灯升入空中,暂时离开这个人世,然后作为另一个生命从头来过。”

  

  “从头来过的话……那这个人还是原来的那个吗?”

  

  “是,也不是了。原来的那个人终究是回不来的。”

  

  “那我也会变成一盏明灯吗?”

  

  “不会,活着的人死去才会变成明灯。思慕……你已经死了。”她爹爹说出这句话的时候,神色有点犹豫。

  

  她已经死了,这是什么意思呢?

  

  她怔了怔,迷惑地追问:“我还没有活过呢,就死了吗?为什么我没有重头来过呢?”

  

  她父亲认真地思考了很久,仿佛这是一个过于复杂的问题,他不知道该如何向她解释,或者如何解释才能不让她伤心。于是最后他只是抱住她的肩膀,在她的后背拍了拍说道:“对不起。”

  

  在她的印象里,爹经常和娘说对不起,但是那是爹第一次跟她说对不起。

  

  其实她不明白爹为什么要这么说,更不知道自己需要原谅些什么。

  

  她想明明她也很开心,和父母和姨父母一起还有这些伙伴们。如果日子永远这样过下去,那么生和死又有什么关系呢?

  

  不理解这道歉的含义,实在是一件幸福的事。

  

  后来她和爹、娘、姨母、姨夫离开那座小城的时候,满城的人都来送他们。她原本拉着母亲的手,但很快母亲的手里就塞满了人们送的礼物,没法再拉着她。就连她自己的口袋里都多了几把糖,手里被塞了一篮子糕点。

  

  她迷惑不解地问姨夫:“他们为什么要这样?”

  

  总是温柔而强大的姨夫笑起来,他说道:“因为他们爱我们。”

  

  这些凡人爱着自己的亲人、恋人、友人,连同这个广阔的世界,如果你让他们得以安然地爱与被爱,那么这些爱意的每一分都与你有关。

  

  或许他们不认识你,不知道你的名字,甚至不知道受到你的帮助。

  

  但是他们爱你。

  

  她并没有听明白这些话,她只是懵懵地转过头,在人群中看到了那些曾经陪她玩耍的朋友们。那些孩子欢快地笑着拼命地跟她招手,于是她也举着糕点篮子跟他们摆手。

  

  她说:“再见。”

  

  她以为这一辈子很长,总会有再见的时候。她那时并不知道,这些人她已经见完了此生的最后一面,所谓再见便是失约。

  

  她也没来得及和她的姨母姨夫说再见。

她姨母姨夫去世的时候场面很盛大。她被强烈的灵力动荡所震慑,奔出门去的时候看见九月秋日的天气里,下起了大雪,纷纷扬扬地飘舞覆盖在银杏、枫叶,桂花枝头。

  

  别人告诉她,那场雪是红色的,就像新春里满天飘舞的爆竹碎屑一般,但是她不知道红色是什么样子。她就站在原地,看着那两盏明灯在风雪中相互依偎着慢慢升入天际,突然不知道自己要奔向哪里。

  

  姨母不会再送她小玩意儿,姨夫也不会再送给她书,他们也不会在母亲惩罚她时,跑出来护着她。他们或许会在这个世上重新来过,不过重新来过便意味着,她与他们再无关联。

  

  父亲告诉她,她姨母的家族有注定的命运,姨母在他们家族中已经最为长寿。

  

  “终有一天你的母亲也会离开我们,最后就只剩我们父女相依为命,可真是有点凄凉。”她父亲叹息一声,笑着抚摸她的头发。

  

  她父亲说会同她相依为命,他承诺过的。

  

  可父亲也食言了。

  

  那一年她穿着孝衣戴着白花,坐在她母亲的棺材旁边。她母亲安静地躺在棺材之中,仿佛睡着了一般。因为修道的缘故,直到九十多岁去世的时候,她的母亲看起来也还是个年轻人的样子,看不到一点衰老的痕迹。

  

  她抱着一个翡翠盒子,盒子里盛满了灰烬。

  

  或者说,这盒子里是她的父亲。

  

  她轻轻抚摸着棺木,那是很结实细腻的金丝楠,她母亲生前亲自挑的木材。母亲一直说生老病死是人间常态,不必太过介意,母亲也的确是到了岁数自然地去世的。

  

  她也不知道自己该不该介意,她想应该有权利悲愤或拒绝接受。

  

  但她毕竟已经不是父母双全,可以耍赖撒娇的孩子了。

  

  于是她翻身跳进棺木中,躺在母亲的身侧,像从前那样伸出胳膊去把她的母亲紧紧抱住,怀里还有那个放着父亲灰烬的翡翠盒子。

  

  她轻声说道:“你看,我现在能一只手把你们两个都抱住了。”

  

  “你们还说爱我,可是你们一个个的都走了,把我留下来,你们这些骗子。”

  

  她已经成熟到能够明白她的命运。

  

  出生便死,自此为鬼,长存不衰。所爱皆短暂如烟,唯有深渊同她寿与天齐。

  

  寂静无声的午后,她蜷缩在她母亲的棺材里,无人应答她的自言自语,只有腰间的鬼王灯玉坠泛着莹莹光亮,她将它取下来举在半空,反反复复地端详着。

  

  “留下我……还有这个东西。”她轻声说道。

  

  阳光炽烈地穿过鬼王灯,那个刹那她恍惚中察觉到一种奇怪而微妙的,从未有过的感觉,仿佛有另外一个人在她的身边。

  

  是气味。

  

  这个词突然出现在她的脑海里,仿佛凭空蹦出来的。她怔了怔,气味对她来说分明陌生又遥远,仿佛是只存在于别人口中的东西。

  

  什么是气味?

  

  她为何一瞬间就断定这是气味,这样绵长,清冽,像是风的丝线一般飘浮而来的东西,缠绕着鼻翼和心扉。

  

  这是……沉香、琥珀、苏合香、薄荷叶、白芨、安息香……

  

  这是……

  

  这是……

  

  段胥的香气。

  

  他的香囊。

  

  贺思慕拿着鬼王灯的手顿了顿,在漫长如同沧海桑田般的沉默之中,她将茫然和悲伤收拾干净,然后轻声笑起来:“想翻看我的记忆寻找我的命门所在,鬾鬼殿主,可真是辛苦你了。”

  

  阳光、棺材、翡翠盒子、鬼王灯一齐消失不见。贺思慕再次睁眼的时候便看见一轮满月挂在空中,她坐在伊里尔花园里,被一座法阵笼罩其中。面前的琉璃塔涌动着强烈的鬼气,如同被黑雾所笼罩,而伊里尔站在琉璃塔边,紧张地看着她。

  

  贺思慕轻轻一笑,对着那琉璃塔中的鬼气说道:“鬾鬼殿主,想见你一次真不容易。”

  

  远在上京附近,路达走进驿站之中的房间关上房门。感觉到房间里不同寻常的气氛,他皱皱眉头转过身去,便看见他的窗户大开,月光之下窗边靠着一个头戴黑纱帷帽的黑衣少年。

  

  一只恶鬼,一只抱着灵剑的恶鬼。

  

  那只恶鬼向他走近两步,似乎想要跟他说什么,路达皱皱眉从袖子里掏出一枚骨笛,那是鹰骨做的笛子,刻满奇异的胡契文字。骨笛吹响时声音尖锐地如同利刃袭来,恶鬼头上的帷帽显现出几道鬼符,然后猝然断裂落下。

  

  随着帷帽落下,少年的眉目清晰地呈现出来。他眉眼深邃五官分明,英俊而明媚,那双眼睛圆润上挑,含着一层光芒。

  

  路达有些惊讶地放下了骨笛,说道:“十七?”

  

  少年似乎更加惊讶,他沉默了片刻然后笑起来:“少祭司大人居然认得我?”

  

  路达走上前两步,将手搭在段胥的胳膊上,从那里传来了冰冷的鬼气。

  

  “你失踪多年,原来是已经死了么?”

  

  “……”

  

  段胥点头,一本正经道:“正是。”

  

  “那你为何会出现在这里?”

  

  “实不相瞒,你爹让我来把你赶回上京。”顿了顿,段胥明朗一笑道:“当然,这只不过是你爹支开我的一个由头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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