航班
夜色浓重。
陆渊到达机场时已接近凌晨, 因为杭州那边的天气原因,原定的航班一再延误,直到远处的天边已经泛白, 地勤人员才走?过来,立在一旁恭恭敬敬提醒道:“陆先生,可以登机了。”
陆渊沉着?脸色站了起来。他本来就?没什么耐心,这次破天荒地在休息室里等了半宿, 起身的时候整个人眼前都是模糊的, 身上酸乏,头也痛得?厉害。
空乘观察着?他的脸色像是不太好,关切地帮他放平了座椅, 又转身拿了条毯子给他。陆渊闭着?眼睛靠在座位上,脑袋里昏昏沉沉的, 恍惚间一直回?想着?温言在那通电话里低弱的抽泣声?, 整个人心烦意乱。不多?时, 他的意识终究敌不过倦意, 逐渐开始模糊。
这一觉陆渊睡得?并不安稳。
梦里还是那天的景象, 只是情况比之前每一次的梦境都更糟糕。
他梦见温言跟那天一样的姿势伏在浴缸里, 脸埋在水里,深棕色的长发?浮在水面上, 一动也不动。他颤抖着?手去拉她, 她的身体冰凉,被他用力一拽,软软地倒在了他身上。
他慌张地扶住她的肩,怀里的人闭着?眼睛,脸色惨白而平静,任他怎么摇晃也毫无反应。他屏住呼吸, 惶恐又绝望的看?着?她,喉咙哽的刺痛,脑袋里一阵一阵强烈的眩晕,突然间,眼前的视线开始扭曲,整个房间都仿佛都跟着?他的动作一起天旋地转,猛烈地晃了起来。
陆渊猛地惊醒。
他迷迷糊糊地睁开眼,清楚感觉到身下?一阵十分强烈的颠簸。机舱里所有乘客的表情都非常慌乱,四处张望,坐立难安。
陆渊怔了几秒,终于从刚才的梦境里回?过神来,迅速地搞清楚了眼前的状况。
他转头看?向窗外?,此刻外?面的天色极度的阴暗,狂风骤雨,飞机在暴风中宛若一叶扁舟,摇摇晃晃,起伏不定。
飞机上所有的灯光设备都开始不停的闪烁,又过了片刻,广播响了。
“尊敬的各位乘客,我们的飞机当前遇到了强烈的气流,情况危急,但是请大家不要惊慌,系好安全带,我们的机长具有六千小时的飞行经验,一定会
带领大家安全着?陆。广播重复一遍…….”
几乎所有人的脸色在瞬间变得?惨白。持续的剧烈颠簸之后,大家都心照不宣地惶恐意识到,飞机已经隐隐有些向下?坠落的趋势了。
一位年轻的空姐摇摇晃晃的从过道里走?过,她勉强保持着?镇定,提醒乘客坐在位置上系好安全带,竭力劝慰着?大家眼前的情况只是暂时的,很快就?会过去,可她泛着?水光的眼底跟微微发?颤的声?音,使得?这一套说辞显得?并没有什么说服力。
身边的乘客纷纷坐不住了。有位带着?孩子的年轻妈妈已经低声?的哭了出来;旁边座位上那个衣着?商务的中年男士也慌了,目光呆滞的看?着?前方,微胖的脸上密密的淌下?了冷汗;隔两排有一个上了年纪的阿姨,手里握着?一串佛珠,嘴里不停地念叨着?,又一个巨大的颠簸后,她手里的东西一下?子被甩到了地上,她整个人还维持着?原本的动作,仿佛被吓得?失了神。
陆渊端坐在座位上,在一片混乱中,脸色平静得?近乎异常。
他安静地看?着?窗外?,脑袋里恍恍惚惚地想着?,得?,这一次又没赶上。
玻璃窗模糊地倒映出他的轮廓,他怔怔地看?了半响,自嘲的朝自己弯了下?唇角。
他其实倒真没觉得?有多?害怕。生老病死这种事他一向看?得?很开,他总觉得?发?生什么都是命,命数来了凡人只有受着?的份儿,根本挣扎不了。只是真的事到临头这一刻,他忽然觉得?心里空得?厉害,那种说不明的遗憾跟空虚交织着?,一遍一遍的在他心里翻腾,绞得?他难受。
他想起他还有很多?事情没有做。
他跟她才刚刚在一起,他还没有带她正式见过他的家人,还没有把她介绍给亲近的朋友,他还没有单膝下?跪的求一次婚,还没来得?及看?她穿婚纱的样子。
他还设想过很多?他们的未来。他想把房子装修成她喜欢的风格,客厅里最?宽的那面墙可以做成唱片墙,全都放上她喜欢的音乐;阳台上地方宽敞,可以多?养些绿植,她笨手笨脚的养不好猫狗,总应该能养活些花花草草;还有一间客房可以
先留做儿童房,他总觉得?他们将来会有一个女儿,长相软萌可爱,性格却极度的反差,跟她一样的高冷;等孩子再大一些的时候,可以养一条温顺的大狗——不过孩子和?狗,恐怕都得?是他来照顾。
陆渊想到这里,忍不住笑?了一下?。
这个笑?容极为短暂。下?一秒,他唇边的笑?意就?渐渐隐去。
他陡然发?现,他幻想中的很多?事情,都还没来得?及实现。他们也曾经有过很多?时间,可是他都做了些什么?
揣测,疑心,猜忌,强迫,暴力。
连他的爱情,都是他强行塞给她的,她在这段关系里,只有沉默的承受,再承受。
她是那么没有安全感的一个人,他自私的把自己的感情和?关心强加于她,从来没问?过她的意愿,却还要迁怒于她没有回?应。
陆渊抿着?唇,心里一阵一阵痛得?难受。
他终于意识到,那些曾经令他困扰、烦躁和?恼怒的一切,原来其实都不重要。此时此刻,还能活着?见到她才重要。
可是,还来得?及吗。
眼前突然有些模糊的雾气。
陆渊拧着?眉忍了忍,最?后靠在椅背上,闭上了眼睛。
床头柜上的手机忽然振了起来。
被子里的人正熟睡着?,先是被吵的皱了皱眉,随后意识逐渐清晰,缓缓睁开了眼睛。
她伸手拿起手机,暗哑的声?音里透着?浓浓的疲惫:“你好?”
“您好,温小姐,这里是首都航空服务中心。由于今晨突发?的台风天气,您原本预定的今天下?午15点?30分的JD5023次航班临时取消。非常抱歉耽误您的行程,您看?现在是给您办理?退票手续,还是帮您改签其他的航班呢?”
温言从床上爬了起来,神色有丝迷茫,脑子还处于半混沌的状态。她隐隐想起昨夜外?面好像是很大的风声?,这会儿听着?窗外?也是风雨交加,也不知道今天还能不能出门儿。
怔了片刻后,她意识到对方还在等,语气有些抱歉:“先帮我退票吧。谢谢。”
挂了电话,温言起身走?进浴室。
她昨天半夜才回?到酒店,洗了澡之后已经三点?多?了,这一宿没睡上几个小时,此刻隐隐有些
头痛。
她撑着?洗手台看?向镜子里的人,眼睛红肿,两颊苍白,脸色十足的疲倦。她低下?头草草的洗了把脸,用冷水冲了个湿毛巾敷在眼睛上。
躺在床上安静的听着?外?面的雨声?,温言很快又有些困意。
刚要睡着?的时候,房间的门铃突然响了起来。
温言被这声?音惊醒,吓得?猛地翻了个身,脸上的毛巾“啪”的一声?掉到了地板上。
外?头的人似乎很着?急,一遍一遍不停地按着?门铃。
温言也被这声?音催得?莫名觉得?有点?迫切,她迅速的在睡衣外?面套了件外?套,趿着?拖鞋快步出来打开了门,看?清来人后,她惊讶的一时连话都忘记说了。
眼前的人浑身湿透的站在门外?,鞋子和?西裤上都是泥渍,头发?狼狈地贴在额头上,面色憔悴的发?白。
他无声?地看?了她半天后,扯出了一个难看?的笑?。
那笑?容有些傻气,还像是有些……心酸。
温言心里无端的一沉,匆匆瞥开目光,侧身示意他进来。她关上门回?过身,突然被身后的人紧紧地抱住。
他的头埋在她颈间,抱着?她的手臂像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勒得?她有些疼。温言被他抵在门上动弹不了,试图推了推他:“你怎么来了?”
陆渊许久没有说话。
半响,温言又叫了他一声?:“陆渊?”
人仍旧是没动,只低低的应了一声?。
温言有些疑惑:“你怎么……搞成这副样子?”
陆渊终于抬起头来,细细地盯着?她的脸看?了半天,突然笑?了。
“我看?上去是不是挺狼狈的。”
温言点?点?头,纠正他:“很狼狈。”
陆渊揉了揉她的头,又把她抱进了怀里。
他有很多?很多?的话想对她说,可是这一刻,劫后余生,他实在太贪恋眼前这平静。
隔了片刻,温言试探着?抬头轻声?问?了一句:“发?生什么了事吗?”
陆渊稍微松开她,抚了抚她的脸,轻描淡写?地说:“机场过来有一段交通完全瘫痪了,下?来走?了一段儿路。”
温言想了想,又问?:“你怎么知道我在这儿的?”
陆渊轻轻推了下
?她的头,语带嫌弃:“问?你助理?。”
他一边往里走?,一边脱下?外?套。
“你爸怎么样了?”
温言跟在他身后,垂下?眼睛,低声?说:“已经说不了话了。人也不太清醒,时不时的陷入昏迷。”
陆渊回?头看?了看?她,认真提议:“什么病?现在转院的话,还能不能——”
温言轻轻地摇了摇头:“胃癌,已经晚期了。可能还有一个月时间吧。”
陆渊看?了她一会儿:“怎么这么突然,之前都没有听你说过?”
温言低着?头,极淡的笑?了下?:“好多?年没有联系过了。我也是不久前才知道的。”
陆渊没有再说话。
温言从浴室里拿了件浴袍给他:“你的衣服怎么办?”
陆渊脱下?湿的紧贴在身上的衬衫,拿毛巾擦了擦头发?:“一会儿会有人送过来。”
擦好了头发?,他像是恢复了精神,开始训话。
“你以后能不能别再一声?不吭的就?走?了?去干什么先跟我说一声?行不行?”
温言靠在墙上平静的看?着?他,抱着?手臂心不在焉的“嗯”了一声?。
陆渊见她这幅敷衍的模样,没好气的睨了她一眼。
“出去。”
温言一时没反应过来,站着?没动,看?起来有点?呆呆的。
陆渊看?得?好笑?,伸手捏起她的下?巴,唇角带一点?调戏的笑?意:“我要洗澡。你跟我一起?”
温言迅速转身离开了浴室。
她走?到窗前拉开了窗帘,外?面的雨很大,对面街上的积水几乎快要淹过了路边轿车的半个车身。
她有点?担心这几天都回?不去北京,走?回?沙发?前心神不宁地拿起手机。
桌上陆渊的手机忽然响了起来。
温言看?了看?,坐着?没动。对方孜孜不倦的连续打了六七遍,仿佛有些不打通就?不罢休的架势,温言嫌吵,伸手开了静音。
最?后一遍结束后,已经暗掉的屏幕又闪了一下?。
这次是一条信息。温言瞥了一眼,还是周森。
“老板,你人没事儿吧?我刚看?到你那趟航班出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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