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粒血种
天机子呷了口茶水, 淡声道:“进来吧。”
玉重锦一路披风戴雪而来,衣袍上沾满了碎霜,瞧着狼狈得很。
他正准备踏进房间, 看见自己鞋底混杂着雪水和泥的脏东西, 愣了一瞬, 掐了个清尘诀将自己弄干净了之后才进门。
玉重锦在天机子面前坐下, 妙音给他斟茶时, 感觉他身体格外冰冷, 像是把自己放在寒冰之中冻了整整一个月一样, 半点温度都没有。
他在一个月前刚晋升见龙门, 对于这样一个高阶修士而言,灵力早就已经能在体内自行运转,保持身体的温度,不会受外界气候的影响。
如今玉重锦这般模样, 只能是因为失魂落魄之下,就连这些最基本的事情,都无暇顾及了。
妙音在心中轻叹一声, 摆好茶盏熏香和天机子爱吃的茶点后,退了出去。
房间里就只剩下了玉重锦和天机子两人。
天机子单手支颐, 表情被敷在眼前的黑纱遮住,看不真切,他问道:“你想问什么呢?”
玉重锦喉结上下滚了滚,一向清亮的眼中没什么神采, 像是被蒙上一层薄霜, 灰蒙蒙的。
他嘴唇嗫嚅了下, 呼吸声有些破碎, 最后将连埋在冰凉的双手中, 艰涩道:“抱歉,我需要整理一下情绪。”
天机子见他的样子,神情缓和下来,将桌上温热的茶水和茶点推到玉重锦面前。
“尝尝吧。”
玉重锦刚想推拒,就听天机子无奈道:“我可不想让人知道,我鬼谷就是这样招待客人的。”
他这样说,玉重锦一时无言,将温热的茶汤灌入肚中,舌尖感受到些微的苦涩和沁香,这才感觉身上有了些暖意。
桌面上的茶点各个精致,玉重锦无心享用,只是囫囵塞了几个在嘴里,吞咽下去的时候,感受到一股极致的甜腻从喉咙划过,呛得他表情扭曲了一瞬。
天机子笑着说:“抱歉,我口味偏甜了些。”
玉重锦摆手,用剩下的茶水饮尽后,感觉甜腻被清新的茶味压了下去,喉间却泛上一种甜到极致的苦味。
这苦涩的味道让他混沌了很多天的脑子有了一点清醒。
玉重锦清了下嗓子,双眼一直垂着看向桌面的纹案,哑声道:“我只能问一个问题,对吧。”
天机子颔首:“如果按照当时南华论道的奖励来说,确实只能问一个问题。”
“所以小公子,考虑好要问什么了吗?”
天机子看不见玉重锦的样子,他的眼中只有玉重锦身上无数缠绕着的命线,如今缠绕成了一团解不开的乱局。
天机子摆弄着桌上的算筹,漠然回想起之前很多个付出各种代价走到他面前来的人。
人的一生中有很多节点可以改变他的一生。
有些人出生在泥沼之中,抓住转变的契机,同样可以迎来更好的未来。
有些人出生便是鲜花着锦,却不知道在何时会跌落无尽深渊。
面对窥天命这种事情,任谁都会慎重再慎重。
一个问题,实在太难选择了。
这些年,天机子不知道见过多少人的丑态。
就是不知道这位小公子,在经历了那样的打击之后,会想要问什么事情。
对面传来玉重锦极不平静的呼吸声,他脑海中有无数个念头,那日发生的一切在他眼前不断重复,令他痛苦地闭上眼睛。
玉重锦的声音掺杂着少年人的明朗和初成年时些微的粗粝,听上去就像清亮的锦缎中藏着一粒硌手的石子。
最后,他猛地抬起头,眼底蕴藏着破碎的情绪和痛意,朗声问道:“我想问,有没有办法,将深渊真正解决掉。”
天机子摆弄算筹的动作顿了下,脸上出现了明显的惊异,他不可思议道:“你想问我的,就只有这个?”
玉重锦嘴唇微抿,低声道:“当然不是,想问的还有很多,但这是我最想知道的。”
天机子单手托着脸,看着缠绕在玉重锦身上的命线不断变换着,仿佛玉重锦挣扎的内心正在为自己寻求一条出路。
良久,天机子才轻叹道:“还真是…出乎我的意料。”
这样千载难逢的机会,玉重锦居然不问任何和自己或者和玉华清有关的事情,而是问如何解决深渊。
玉重锦恳切地看着他,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一般:“有吗?”
天机子手中转着算筹,淡声道:“我亦不知。”
玉重锦神情立刻低落下来:“这个问题,连您都无法回答吗?”
“但我觉得是有的,或者说,我相信有。”天机子的声音随后响起。
玉重锦愣了下,不知道天机子为何会这样说。
天机子空洞的眼神望向不知道何处的虚空,声音突然温和了起来。
“若我真的能窥探到解决深渊的办法,也不会出现一个又一个牺牲的天命者了。”
他嘴角绷成一线,轻声道:“关于深渊,已经超出了我能窥探的天机的范畴,我能知道的,也只有那一丁点而已。”
玉重锦敛眉:“那您说相信有,是因为……”
天机子嘴角勾起一抹笑意:“因为有人说她找到了解决办法,我选择相信她,仅此而已。”
听到天机子口中的那个“她”,玉重锦眼神颤动了下。
天机子放好算筹,正色道:“好了,这个问题我回答不了你,问个别的吧。”
没想到,这次玉重锦思索片刻,竟然直接起身:“多谢前辈,除此之外,我没有要问的了。”
天机子双手环抱,靠在椅背上,无语道:“你们一个个的,真的完全不拿我们鬼谷当回事对吧。”
张口闭口都是,我没有要问的,我不想知道,知道这些无用。
玉重锦脸上露出片刻迟疑,最后坚定地摇了摇头,低声道:“抱歉,若前辈没有别的事情,我先告辞了。”
天机子叹息一声:“你还是先坐一会儿吧。”
他抬手,重新为玉重锦续上茶水,而后开口,竟直接就是一句:“你和你兄长的天生仙骨与剑骨,确实都同你父亲抢夺而来的白泽骨有关。”
玉重锦身体明显一震,天机子接着又道:“但并不是玉华清为你们夺来的,而是你们天生的,这点没有疑问。”
玉重锦握着茶盏的手在轻微颤抖,他一言不发,听着天机子继续往下说。
“白泽分散开的遗骸,和祂的血液一样,可以传给后代。你的仙骨是自白泽骨遗传而来,就像南境那些人的血脉之力一样。”
玉重锦紧紧攥着拳头,用力到关节都发白。
天机子说完,喝了口茶,才道:“我还以为,你会向我求证,那日阵法之中,你父亲做过的那些事情,究竟是不是真的。”
毕竟至今还有不少人觉得这只是他和念一做出来的一场戏。
整个过程之中,玉重锦没有说一句话,却在听到天机子这句话时,才低沉道:“我…了解我父亲,那日我问过他,纵然他否认了,我也知道……”
他深吸一口气,声音发颤,痛苦道:“那一切都是真的。”
天机子问道 :“你日后,打算如何?”
这还是第一次,有人站在他面前,什么都不问,反让他问东问西。
玉重锦沉吟片刻,没有正面回答天机子,转而道:“多谢天机子阁下解惑。”
他起身郑重行礼,而后消失在了茫茫夜色中。
天机子望着他离开的背影,和他身上不断变换着的星子轨迹,第一次生出了些期待。
期待这个孩子,未来会变成什么样子。
……
几日不见,仙盟肉眼可见地萧条。
里面人往来匆匆,忙着退出的,忙着撇清关系的,迷茫前路的,还有少有的愿意坚持一同重建仙盟的,各不相同。
玉笙寒脸色仍然苍白,毫无血色。
墨无书看着他,眼神有些复杂。
他指尖浮现出一个微笑的阵盘,那阵盘化作一道流光,汇入祁念一和玉笙寒的体内。
这道光芒暖洋洋的,进入身体后,也没有任何异样的反应。
但两人都感觉到心里轻松了些。
似乎有某种无形的线被剪短了。
将他们两人的命运缠绕起来的同心契,解除起来,竟然如此简单。
玉笙寒怔然看着自己的双手,浮现出了一个难得真心的笑容。
他笑得毫无形象,都露出了牙齿,却只会让人感觉到由衷的快乐。
墨无书沉声道:“无论如何,我需要向你道歉。”
“将你无端卷入这场争端中,受了多年的无妄之灾。”
玉笙寒缓缓摇头:“现在说这些,没什么必要了。”
他重新看向祁念一,这是他第一次不带任何旁的缘由和眼光,正视这个从前的未婚妻。
他们之间的事情,是一个说不清的谁对谁错的结。
是他父亲先要杀她,所以墨君将这一切捆绑到了他的身上。
父亲的转变,他在家中的冷遇,还有她所背负的压力,一切都纠缠在一起,他甚至没想过还能有能够不剪短任何一条线,就能将这缠绕在一起的命运解开的办法。
但她做到了。
玉笙寒平缓道:“过去二十年,我一直都很羡慕你,同时……也讨厌你。”
现在他终于能放下一切,重新欣赏这个人。
想要成为像她这样的人。
祁念一沉吟片刻,对墨无书道:“师尊,我想和他单独说两句。”
墨无书知趣地给他们留出了空间。
玉笙寒有些惊讶,不知道他们还有什么是需要单独说的。
祁念一开门见山道:“同心契的另一个解法是什么?”
玉笙寒愕然。
祁念一眼中写着了然:“你已经找到了解除的方法,对吧。”
玉笙寒沉默片刻,问道:“你怎么知道。”
祁念一:“就当是我猜到的吧,方便告诉我吗?”
玉笙寒眼神往一旁游移了下,而后才低声道:“没什么不能说的,如果不是由施术者亲手解除的话,同心契就只有最后一个解法。”
“被结下同心契的两人,其中一方亲手杀死对方,或者是…杀死自己。”
祁念一露出一个果然如此的表情。
所以在天命书中,玉笙寒杀了她,却没有被牵连。
所以那日玉笙寒被玉华清挟持时,最后选择自尽,也不是为了带她一起死,而是为了强行解除同心契。
她回想起书中写的一切,再看看他们如今的状况,只觉得不可思议。
祁念一又问道:“除此之外,同心契是不是还有别的秘密?”
玉笙寒无奈道:“你怎么什么都知道?”
他索性和盘托出:“除了被动联系在一起之外,被施术者可以使用同心契来做一些事情。”
他解释道:“约莫就是,将自身的伤势转移到对方身上,或者将对方的伤势转移到自己身上。”
祁念一微微颔首,转而问道:“那天你为什么不用?”
两人心知肚明,她说的是哪天。
玉笙寒静了一会儿,无奈道:“为何要用呢。”
祁念一失笑不已。
玉笙寒低声道:“之前我还觉得,我早已经看清了他是个什么样的人,直到那天才发现,他还能突破我想象的下限。”
无论在家中遭受多少冷遇,无论看见玉华清有多少算计和阴谋,玉笙寒都从没想过,他能疯到这个地步。
关于玉华清,他们都没有说太多。
祁念一说话时,手一直放在腰侧的剑柄上,现在彻底放了下来。
她看着玉笙寒的眼睛,郑重道:“玉笙寒,我们两清。”
无论是他们之前的恩怨,还是后来的交易。
全都两清了。
从此江湖陌路,再不相干。
……
从仙盟离开后,祁念一没有回沧寰,而是直接去了蓬莱仙池。
这个修行胜地在大陆赫赫有名,她却是第一次来。
当时南华论道前三名的奖励中,蓬莱仙池本应是最受欢迎的一个。
却被她和玉重锦双双放弃,让萧瑶游捡了个漏。
按照仙盟的规矩,现在的蓬莱仙池并不是开放的时候,但祁念一找玉笙寒要了个手信,直接就进来了。
蓬莱仙池中缥缈而温热的雾气缭绕着,叫人看不真切。
穿过雾气,才能将这里的一切看清。
蓬莱仙池是一汪湖泊,池水泛着清亮的浅红色,倒映着这里的山川之景,令人心旷神怡。
这里的灵气之浓郁,让人不禁感叹确实是人人向往的修行之所。
但祁念一关注到的却并不是这里的灵气,而是深埋在蓬莱仙池中,可以引动她体内白泽力量的东西。
祁念一眼神微沉,拎着衣摆脱下鞋子,直接走入池中。
池中温热的灵液将她的衣袍浸湿,贴在身上。
云野深吸一口气,连忙背过身去,嘴里默念着:“真是不把我当人看啊。”
祁念一试探了下池水的深浅后,直接将自己整个人都沉了下去,沉到了仙池的最底部。
越往下,她感受到的白泽之力就越强,池水的颜色也就越深。
到最底部,池水已经不再是浅红,而是深红色。
祁念一循着心中的感应,找到了仙池底部的某处。
长剑出鞘,剑气在水中有些受阻,力量也削弱不少,但仍旧将仙池底部的土地斩出一道极深的裂痕。
在那底下,藏着一个血红色的光点,这血色并不让人感觉血腥和不详,甚至弥漫着神圣的气息。
祁念一将那个光点抓在了手里。
转眼间,光点就被她体内强烈的白泽之力引动,被吸收进入了她体内。
云野在岸边等了好一会儿也不见祁念一上岸,有些担忧,刚准备下池子找人,就见祁念一从水面冒了出来。
她身上缭绕着淡淡的血气,吸收了这个血色光点后,眼前一瞬间闪过了各种混乱的画面。
有白泽过去的经历和记忆,还有深渊底部传来的阵阵低语。
祁念一皱眉闭上眼睛,感受到她对深渊的感应更加强烈了。
只需要探出灵识,甚至能感受到深渊之气在大陆上活动的轨迹。
灵识再一次覆盖在整片大陆上,在从两个人身上掠过时,祁念一愕然一瞬。
就在这短短的时间之内,蓬莱仙池的池水颜色迅速变淡,最后从诱人的浅红变成了和普通池水一样的透明色。
待体内的力量稳定下来之后,祁念一湿淋淋地从池中走出来,在岸边坐下。
仙池中的水仍然温热,她□□着双脚在水中荡了几下。
湿透的衣服很快被她用法术弄干,刚转过头想说些什么,就看见云野通红着脸,表情说不出是松了口气更多还是遗憾更多。
祁念一:“没想到——”
云野条件反射地解释道:“我没想什么不该想的东西。”
祁念一忍笑道:“我是说,没想到蓬莱仙池竟然是这么形成的。”
云野轻咳一声,在祁念一身边坐下。
她低声道:“这池子底下,埋着一颗血种。”
“血种?”
祁念一轻轻点头:“喝了白泽的血,吃了白泽的肉,最后进入到深渊的那几个人,以为是飞升渡劫时排出的体内杂质,实际上是混合了他们和白泽的力量形成的一粒血种,落在这土地里,滋养了这个仙池。”
不仅可以增强血脉之力,更可以掌握深渊的动向。
祁念一:“你还记得闻新焰这个人吗?”
云野想了想,从记忆中找到了这个名字:“南境那个人,他怎么了?”
祁念一思索道:“他身上附着一个深渊之物。”
她微微皱眉:“或者,不该单纯称之为深渊之物。”
祁念一循着深渊之气找过去,没多久就找到了闻新焰的下落。
她从天而降时,闻家这兄妹俩都震惊到了极点。
闻新灵惊怒道:“倒是没想到神殿这么看得起我们,闻家只不过逃出来我们两个人,竟然劳烦神子亲自前来抓捕。”
祁念一没在意她的小打小闹,而是直接看向闻新焰。
闻新焰仿佛意识到了什么,神色一变,还没来得及说话,就被祁念一用剑柄打晕了。
闻新灵的惊叫还没喊出来,同样也被祁念一敲晕了过去。
再醒来时,闻新焰发现自己全然在一个陌生的地方。
瞧着四周的陈设,并不像是什么囚牢或者密室,反而颇为雅致,只是地面上画了个阵法,明显是将他囚禁在此处。
闻新焰听见自己身体里另一个灵魂沧桑的叹气。
“你知道这是哪里?”闻新焰在心中问道。
那个灵魂一直沉默着,直到房间门被推开,有一个人走了进来。
闻新焰茫然抬头,撞进了墨无书复杂的眼神中。
四目相对,墨无书站在阵盘之外,盯着闻新焰,又或者说闻新焰体内的另一个灵魂,沉声道:“都到这里了,还不愿现身吗,师尊?”
闻新焰惊讶地睁大了眼睛。
他开始在心中不停地呼唤那个灵魂:“你究竟是什么人?!”
对方却不作应答,甚至隐隐透露出抗拒之意,不愿让他有所反应。
闻新焰立刻把对方卖了,说道:“他一直在,只是不敢见你们。”
刚一说完,闻新焰就感觉到体内另一个灵魂的不满,让他脑海一阵眩晕。
墨无书拉开他面前的凳子,径直在闻新焰面前坐下。
“没关系,我就在此处等着,等到您愿意见我的那天。”
言罢,墨无书自嘲地笑了笑:“虽然我不知道,您为何会这样。”
将那两人扔回沧寰交给墨无书后,祁念一又出发去了南境,将散落在南境流火平原上的最后的几块白泽骨收集起来,瞬间打劫了一个上古凶兽,取出了对方的内丹。
吸收完这些后,她能感觉到,白泽的力量乃至祂的真身,逐渐在她体内完整起来。
到如今,就只差最后妖域的那部□□躯了。
她没有着急去妖域,而是回到沧寰,将内丹和无垢花一同交给温淮瑜,然后连夜上了狱峰。
狱峰的守门人见到她深夜前来时,有些惊讶。
“丫头,按照规定,现在不是探视时间。”
祁念一:“我知道,有急事要见他。”
她亮出了首座的令牌,守门人就明白,现在和他说话的,不再是从前那个小辈,而是沧寰的首座。
他让开了狱峰的出口,祁念一走到狱峰内部对外联系的罅隙处。
这次,她没有站在罅隙处和谢天行对话,而是直接首座令打开了狱峰的入口。
罅隙立刻变大,祁念一进入后,正好撞上谢天行匆匆赶来。
谢天行穿着一身素白的单衣,直接关心道:“出什么事了?”
不然她不会深夜前来,还违规进入狱峰。
祁念一的双眼微微亮起,仿佛在透过谢天行看着别的什么东西。
她沉声道:“叫你体内的那个灵魂出来。”
听她所言,谢天行震惊到无以复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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