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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校报社


  程濯拉开窗帘。

  晚霞已经褪去鲜艳,暮色悄至,城市天际只剩几片黯淡云斑。

  园区内的夜灯也已经亮起。

  圆球形的地灯,在草丛小灌木里笼着盈绿的柔光。

  前几天,孟听枝趴在露台,指给他看,“像一个好大的萤火虫。”

  楼下门铃响起来,他将遥控器扔到沙发上,穿着长袖的衬衫睡衣下楼。

  门里门外,话与开门的动作同步。

  “不是告诉你密码了?”

  “你什么时候告诉过我?”

  门外的乔落摘了墨镜,从他身边刀鱼似的溜进去,包包远远一扔,回头疑惑地看程濯一身少见的居家气息。

  “你病啦?听徐格说,这个礼拜谁晚上都约不出你,稀罕事儿啊。”

  程濯站在门口,还是手臂掌着门沿的动作,目光定定看着外头静谧的夜色。

  “现在几点了。”

  乔落报出了准确到分钟的时间。

  程濯合上门,“赶紧滚,我这儿要来人。”

  “谁啊?新宝贝?徐格说她喜欢看DJ打碟撕衬衫,辣妹款的?可以啊濯哥哥,品味是越来越low了。”

  乔落肆无忌惮调侃,等程濯转身,那副冷意满浸的眼神落在她身上,半点玩笑不带。

  乔落不由寒颤。

  打小她就怵程濯这种不动声色,立马提起手边的盒子,笑容讨好。

  “从我爸那儿偷来孝敬你的,让我看看你的新宝贝,我保证不乱说话。”

  要是徐格,倒贴乔落都不感兴趣。

  但程濯不一样,顶着花花公子的风评洁身自好这些年,她得看看能让程公子一朝跌进风月泥沼的女人,是何方神圣。

  然后拿去刺激赵蕴如,想想就爽。

  程濯拽过酒盒,看年份,粗估了一下这笔买卖划算。

  他不放心地警告,“记着你的保证!”

  乔落乖觉又激动地点头。

  半个小时后,乔落看着电视里无聊的肥皂剧,恹恹转头。

  “不是说七点半前肯定来吗?不会是放你鸽子了吧?这妞怎么回事啊?会不会是堵车?她家在哪儿啊,我开车来的,我给你去接吧?”

  “要么滚,要么闭嘴。”

  程濯倒出一杯酒,头也没回。

  将酒塞堵回去,瓶子丢进冰桶里,碎冰簇响,一旁的水晶杯迅速覆上一层薄薄霜气。

  他手腕松松捏起,手机在这个时候响了。

  杯底又磕回台面上,酒涟轻震。

  程濯接起电话,“孟听枝。”

  乔落搂着抱枕,不满地走过来嚷嚷,“你怎么说话的,我这不是关心你啊?”

  程濯严肃起来的样子震慑力十足,食指往唇前虚虚比量,乔落立马努努嘴噤了声,强盗似的拿走酒桶,折回了客厅。

  电话里面没有声音。

  程濯担心她今天来迟是不是出什么事了,没想到不是来迟,而是不来了。

  “程濯。”

  “嗯,到哪儿了?”

  孟听枝默了默:“我家里有点事,就不给你送饭了,你自己要好好吃饭,不要餐前喝酒,喝热水,暖胃,胃口也会好一点,那个营养胶囊是饭后半个小时吃的……”

  程濯好笑地打断,“怎么这么啰嗦?”

  电话里的女声低低的,语速很慢,跟程濯脸上笑意消失的速度几乎同步。

  “我之后……也不去了。”

  程濯问:“家里有事?”

  “嗯。”

  “我能帮上什么忙吗?”

  孟听枝抿着唇,嘴角控制不住地哭颤,声带像被什么重重压着。

  她忍着泪意哽咽,平平地说:“你不能。”

  半晌沉默后,他像是忽然懂了,说:“行,那你忙。”

  朝下轻曳的声调,带着懒得点破的讽意和一点被轻怠后的不悦,电话挂得干脆利落。

  他也许会觉得这是她欲擒故纵的小把戏。

  她的刻意从一开始就没藏住,他一直都是知道的。

  孟听枝抹掉脸颊往下坠的泪。

  暑气未消,夜风还是热的,裙布贴在后背,从地铁口出来这一会儿已经汗成了深色。

  几只流浪狗在她面前欢快抢食,她提着空空的保温盒往桐花巷走。

  秀山亭下灯火煌煌,人群中有笑语,有谈天,有讨价还价,长街的路灯将她的身影拉得很长。

  那天高中班群热聊一三届,她之后还是在深夜翻完了聊天记录,关于程濯和乔落是怎么分手的,众说纷纭。

  其中有条她看了很久。

  “我觉得他们早迟会复合,青梅竹马,门当户对,太配了。”

  .

  将暮未暮时,孟听枝提着保温盒,走到枕春6号公馆。

  穿灰色制服的保安追戴着墨镜的女人,连声喊着乔小姐,说她停错车位了。

  乔落转身,没所谓地眺一眼火红小跑,掏包包把钥匙丢出去。

  “那你帮我停一下吧,停6号户主程濯的车位上就行了。”

  所有女生在程濯面前都难免矜持紧张,这么多年,只有乔落有这种自然而然,游刃有余的能力。

  孟听枝站在原地。

  明明穿了精挑细选的裙子,连指甲也是昨晚新做的,为什么会觉得自己像个小丑,刻意,生硬,连吞吞吐吐的爱慕都不讨喜。

  公众号自动更新的消息不停推送,各个群聊新消息轮换叠加,容不得片刻停歇的时代,连聊天界面都如此潮赶潮。

  一切都在快速地变,稍有停步就会被刷下去。

  孟听枝一条一条地删,把聊天时间停在三天前的程濯一点点顶到首列,片刻后,她才反应过来微信有置顶功能。

  下一秒,她认命地释怀。

  她总是很笨。

  高中社团没有大学那么丰富多彩,孟听枝只在高一时参加过十四中的校报社。

  她自然不是文采斐然的撰稿才女。

  她加入时,几个学姐为争校报第一才女的名头,明掐暗撕。

  那一年校报写烂的标题,孟听枝倒背如流。

  弥望入青云,新翠照人如濯。

  沧浪之水清兮,可以濯我缨。

  泂酌彼行潦,挹彼注兹,可以濯罍。

  王公伊濯,维丰之垣。[1]

  ……

  感叹学姐们好文采的同时,孟听枝要翻遍典籍查这些话是什么意思,没什么特别的意思,跟床前明月光的意思差一个程濯。

  她在校报社负责校稿排版,接收文稿跟学校的打印室联系,等每一期校报印出来,她去拿,按每个班的人数分成不同张数的一沓。

  校刊是周报,偶尔会调成半月。

  高三有四十三个班,孟听枝一共发过二十七次校报,二十七次路过高三七班,其中有十一次程濯人在班里。

  戴着耳麦转笔刷题,或者被一群穿球服的男生围着聊NBA,无论何时何地,他从不缺人簇拥。

  她在人山人海外注视过他,很清楚,她想靠近那样的程濯都是一件难事。

  徐格跟七班的文艺委员谈过恋爱,孟听枝对那个羊毛卷双马尾的女生记忆深刻。

  有天孟听枝去高三循例发校报。

  双马尾似要在小姐妹们面前秀一把恩爱,把从孟听枝手上接过的一沓散发着油墨味的校报塞到徐格手里。

  “帮我发啦。”

  然后在羡慕的目光和打趣里,和小姐妹手挽手去了打水房。

  徐格捏了一下脖子,看着报纸,被突发情况搞得头疼,最后又把校报搭回孟听枝胳膊上,换了张人畜无害的笑脸。

  “小学妹,你帮忙发一下啊,我还有事。”

  他说的有事就是把篮球运得啪啪响,坐在后排桌子上,跟人聊这周末的消遣去处。

  孟听枝愣在门口。

  目光静默地穿过整个班级,看向最后一排靠窗的男生。

  他五官过分出色,将校服衬衫穿得清风霁月,勾起唇角,露出听男生胡侃擦边球的浅淡笑容,又有几分玩世不恭。

  她将校报发到他的位子上,刚好听到一个男生说黄段子。

  她手一抖,越急越难,那一页校报就像黏住边角似的,无论她怎么捻也翻不过这一页。

  他停下笔,看她急了一会儿,抠得糯白指尖都粘上了灰黑色的墨迹。

  最后轻轻笑了下。

  笑声极轻,像散漫又撩人的气音。

  孟听枝不敢抬头。

  只见一只毫无瑕疵的修长手掌进入视线范围里,拇指和食指稍稍用力,便轻松捻起一页。

  双开的校报鼓着风朝上飞起,像在她的世界里掀起一阵巨浪。

  浪潮退却,她看着自己几根微微汗湿的刘海在空气的余震中晃着,声音细又低说:“谢谢。”

  他没听到,校报看也不看一眼地塞进桌屉后,很自然地把孟听枝剩下的一沓全部拿去,朝后一甩,大力地拍在旁边徐格身上。

  “自己发。”

  有人也跟着调侃:“自己的女朋友自己帮嘛,徐哥,你看人家小学妹累得一头汗。”

  徐格少爷不爽地撇嘴,把球扔到另一个男生怀里,不情不愿地接过,一张张校报发得像撒钱。

  女生被盖到脸发出尖叫,男生见缝插针地调戏斗嘴。

  大课间的教室,走廊声音嘈杂,喇叭播送着校园电台的英语美文,内容有关天文,讲那颗既无恒星为邻,又缺行星作伴的CX330。

  孟听枝拿着余下的校报,油墨味厚重清晰,她站在那儿,又对他说了一句谢谢。

  他戴着白色的麦,淡漠的眼神落在笔下那串复杂公式上。

  不会听到。

  无论她说什么,他也不会听到。

  那年初夏的阳光好烈,她在走廊的洗手池边用力搓洗指纹里的印刷墨迹,太阳火舌似的舔在她背上,连池子里的水迹都折射着明晃晃的光斑。

  汗珠顺着纤细背脊的弧,失重坠跌。

  她从里到外都湿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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