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7
【番外7】/晋江文学城独发
春去秋来, 眨眼又过三年。
永熙八年秋,塞外秋意萧瑟,倦鸟西归, 北庭大都护府内秋菊清逸, 金桂飘香。
正房后院的廊下搭了两个小炉子, 一个炉子熬着甜腻香浓的枇杷膏, 另一个炉子搭着铁网, 小火熏烤着三个厨房新送来的郑州鹅梨, 隔火红炭将那汁水饱满的鲜梨的清甜香气一点一点煨出。
身着浅绿碧绫荷叶六幅裙, 肩搭绛色晕花披帛的云黛靠在栏杆旁坐着, 一边盯着火候,一边与回府探望的纱君闲聊。
自三年前纱君嫁给萨里拉,便一直在乌孙生活,每年春秋两季会回庭州给云黛请安。
此刻主仆俩悠游自在谈天说地, 气氛很是惬意闲适。
可没多久,这份清静就被一阵哒哒哒的急促脚步以及脆生生的“阿娘救命”给打破。
云黛一听这熟悉的声音,就开始头疼了。
抬眼看去, 果见自家儿子,四岁的谢明霁小朋友正浑身是泥的从院外跑过来。
大概是跑的累了,那张沾着泥巴的小脸红通通的流着汗,头上还沾着枯草, 狼狈极了,可那一双黝黑的眼眸却亮若星辰, 此刻充满了求生欲, 屁颠屁颠地朝着云黛跑来。
庭内的婢女们见着小主子这般,忙上前护着,“小世子慢些, 仔细摔跤。”
谢明霁灵活的跟只泥鳅似的,躲开那些婢女的手,直奔自家娘亲,“阿娘,阿娘——”
云黛怕他跑过来碰到炉子,起身朝他走过去,语气有几分无奈,“在呢在呢,别喊了,才把你妹妹们哄睡着,可别吵醒了。”
正如谢老夫人期盼的那般,生完小阿狼的第二年,云黛肚里又揣上了。
这回她的肚子又大又圆,众人瞧着,一致觉着又是个大胖小子。
谢伯缙为此郁闷了一阵,一个阿狼就够他烦的了,又来一个小子,按照他们三兄弟从小成长的经历来看,八成要打个不停,想想就觉着闹腾。
不曾想经过大半夜的生产后,稳婆却先后抱出两个小女娃娃。
都是小小一只,小猫崽子似的,蜷成一小团,姐妹俩还手拉着手。
这实在是意外之喜,谢老夫人知道后,连夜跑到佛堂烧高香,拜菩萨。
远在肃州的晋国公和乔氏知道后,更是按捺不住激动的心情,强行将谢叔南这个世子留在府中看家,专程跑来庭州看望这对宝贝孙女儿。
他们年轻时就一直想养个女儿,可惜未能如愿,如今忽然有了两个粉雕玉琢的小孙女,简直是当眼珠子般疼爱,一人抱一个,那扬起的嘴角就没下去过,乔氏笑得眼纹都增了两条——
当年生阿狼时,乔氏乐不思肃,现在换成老俩口一起乐不思肃了。
晋国公甚至还想上书给皇帝,将爵位传给谢叔南,他好和乔氏留在北庭纵享天伦之乐,被谢叔南知道后,连发数十封信件,求自家老爹再多扛几年,他年纪尚小稚嫩的肩头怕是扛不起晋国公之位,若是不想看他在线表演个三年丢爵五年败家,还请速速回府!
到底放不下祖宗基业,晋国公连骂三声逆子,然后依依不舍告别宝贝孙女,带着乔氏回去了。
且说现下,云黛蹲在谢明霁小朋友面前,从袖中掏出一块素白缎帕,动作轻缓的替他擦去脸上的泥巴和汗水,“阿狼,你不是跟你爹爹去马场了,怎么弄成这样?”
小孩三四岁正是猫狗都嫌的年纪,小阿狼对世间充满好奇,遇上什么都要看一看,比如抓毛毛虫送给启蒙夫子,比如偷偷跑去谢伯缙书房捉蜘蛛不小心打翻墨水,还有踩水坑、爬树、挖洞等一系列人类幼崽迷惑行为……
听到娘亲发问,小阿狼抬起一张清秀的小包子脸,支支吾吾道,“我……我和周子山打架了,怕爹爹知道要揍我,就先跑回来了。”
周子山是隔壁周长史府上的幼子,与阿狼差不多大的年纪,平素也一起上学堂。
听到阿狼打架,云黛也忍不住蹙起柳眉,这孩子平时虽然顽皮,却是从不与人打架的。
她神色严肃起来,“你怎么能与旁人打架?打架可不是好孩子,娘亲平时是怎么教你的。”
小阿狼撇嘴道,“哼,是他不对,我就打他!再说了,他也打了我!”
云黛眉头皱得更深了,还想再说,就见琥珀走过来劝道,“王妃,还是先给小世子洗把脸换身衣裳吧,瞧这脏成小泥猴似的。”
云黛垂眸,见儿子头上是枯草,脸上是泥巴,的确挺狼狈,只好点头,“先去洗一洗,等洗干净了,我再与你说。”
“噢。”小阿狼连忙随着琥珀进屋去。
纱君走到云黛身旁,轻笑劝道,“王妃可别恼,小男孩都这般闹腾,奴婢家那小子也不好管呢。”
云黛容色娇媚的颊边泛着苦笑,轻叹道,“也不知这孩子像了谁。”
她小时候可没这么顽皮,且听谢老夫人和乔氏的描述,谢伯缙幼时也安静寡言,从不叫她们操心的。也不知怎么到了阿狼身上,就不一样了。
眼见这会时辰也不早,且云黛这边怕是有的要忙,纱君适时告辞。
云黛拿了个烤好鹅梨给她,“知你是个嘴馋的,这个拿在路上吃罢。”
纵是做了娘亲,纱君在云黛跟前依旧是个小妹妹般,呲牙笑道,“还是王妃最疼奴婢。”
待纱君这边告辞,琥珀也将小阿狼收拾齐整,从小泥猴变成清秀白嫩的贵族小公子。
云黛坐在廊下慢条斯理吃梨子,小阿狼见着眼馋,可做错事心虚也不敢讨吃的,只乖乖站在娘亲跟前,搓着两只小胖手,软声软气道,“阿娘……”
云黛慢悠悠问他,“想吃么?”
小阿狼咕噜咽了下口水,点点小脑袋,“想吃。”
“那你先说说,为何跟旁人打架?”
小阿狼本不想说的,他虽没继承谢伯缙的少年老成,却继承了谢伯缙的懒得解释的行事作风——
可这烤梨实在太香了!
到底是孩子,抵不住甜食的诱惑,只好坦白道,“是那周子山坏!他要把树上的鸟窝摇下来,那鸟窝里有小鸟和鸟蛋,我叫他别摇,他不听我的,我就……就跟他打架了。”
云黛眼底闪过一抹诧色,竟是这个原因?
她面上不动声色,“真是这样?”
“是呀,娘亲,阿狼没骗你,不信的话你找人问。”
小男孩仰着小脸,一本正经的模样,简直像缩小版的谢伯缙。
云黛对阿狼的性子还是清楚的,他虽贪玩,却不骗人,是他闯的祸,他都会认——为此也没少挨他爹爹的教训。
既是事出有因,且阿狼是一片善心,云黛心下稍有安慰。她将梨子掰成两半,一半递到小男孩跟前,“拿着吃吧。”
小阿狼望着那半个香喷喷的梨子,没立刻伸手去接,只睁着水汪汪的大眼睛望着云黛,“阿娘不生气啦?”
云黛道,“还是有一点点生气的。”
小阿狼惭愧地搓搓小手,“那我不吃梨了。”
见他这乖乖的小模样,云黛好气又好笑,将人拉到身旁,又把梨子塞到他手里,“叫你吃就吃吧。”
“多谢阿娘。”
云黛温声教育道,“你要记着君子动口不动手,咱们要讲道理,打架是不对的。”
小阿狼啃了一口鲜嫩多汁的软梨,含糊问道,“我跟他讲道理了,我叫他别摇树,可他不听我的。阿娘,你说这样怎么办?”
云黛,“……”
好似的确不知该如何办。
她也是第一次当母亲教育孩子,一时有些无措起来。
正想着含糊混过去,就听院外传来奴仆请安的声音,“王爷万福。”
一听这动静,阿狼像是被猫踩住尾巴的老鼠,咻地一下躲在云黛的身后,“阿娘,救我!”
云黛哑然失笑。
不多时,一袭玄青色团花圆领缺胯袍,发束金冠,脚穿黑靴的男人稳步走了进来。
云黛将手中半边梨子搁在托盘上,拿帕子擦了下手,缓步迎上前去,“夫君回来了。”
谢伯缙轻轻嗯了声,目光乜过躲在云黛身后的那道小小的身影,习惯性板起脸,“谢明霁!”
这一声唤,叫小阿狼抖了两抖。
小家伙颤颤巍巍站了出来,小声喊了声“爹爹”,又可怜巴巴地朝云黛投去求救的目光。
云黛还是心疼儿子的,伸手轻扯了下谢伯缙的衣袖,柔声道,“夫君,孩子还小呢,你别这样凶嘛。”
见谢伯缙皱着的眉稍松,她又挽着他的手,“在外一天累了吧,先进屋喝口茶,我烤了鹅梨,还给你留了一个。”
见她还记得给自己留吃的,谢伯缙面色稍缓,抬步与云黛一起进屋,眼角余光瞥见要溜走的小不点,语调又沉了下来,“阿狼,跟上来。”
逃跑失败的小阿狼,“……哦。”
只好灰溜溜跟在父母亲身后,一道进了屋内。
谢伯缙伸手解下披风,递给丫鬟,又问起两个小女儿,“怎么不见娓娓和婳婳?”
“她们俩在屋里睡呢。”
云黛答着,抬手给他冲了杯秋梨膏水,缓声替小阿狼解释着,“我方才也问过阿狼了,他也不是故意与人打架的……”
谢伯缙四平八稳坐在榻边,边关数载岁月叫他愈发从容稳重,俊朗的脸庞也愈发棱角分明,举手投足间一派王公威势。莫说是四岁的小阿狼,若不是云黛知晓这男人私下里是什么模样,也定要被他这副模样给震慑住——想当年她见着他也是心头打颤的。
“不是故意的,就能将人推进泥坑里么?”
一想到周长史那小儿子宛若泥塑,连五官都快瞧不见,跑到诸多同僚跟前哇哇大哭,喊着是“谢小世子推他进泥坑”的场景,谢伯缙眉心不由突突直跳。
尤其是他命人将阿狼带过来时,得到的答案是小世子早就跑了,更是叫他心头窝火。
“你既有胆子推人,你跑什么?”谢伯缙冷脸看着酷似自己的小儿子。
小阿狼对了对手指,咕哝着,“不跑的话,爹爹要揍我了。”
谢伯缙冷笑一声,“你跑了,我这会儿不是照样能揍你。”
小阿狼一听,如临大敌,撒着脚丫子就钻进云黛怀里,“阿娘!”
云黛抱着孩子,扭头对谢伯缙道,“哪有你这样的,动不动揍孩子!好歹先问清缘由!阿狼别怕,有娘亲在,你爹爹不敢动你……你先将事情经过与他说一遍。”
孩子虽小,却最是会审时度势,阿狼知道爹爹虽然很了不起,但对娘亲却是千依百顺的。
现下有了娘亲撑腰,他鼓着小肉脸,谈吐清晰地将来龙去脉说了一遍。
谢伯缙听后,眉眼逐渐舒展,但瞥见那小子窝在云黛怀里的模样,语气还是冷硬的,“好好说话,这么大的人了,还动不动躲在你娘亲怀里,不嫌丢人?”
小阿狼歪着小脑袋,“可是爹爹不也经常和阿娘抱抱么?”
听到孩子话,云黛脸颊羞红,尴尬的不知道该看哪里,最后娇娇地瞪了谢伯缙一眼,示意他快说句话!
谢伯缙面上也闪过一抹不自在之色,以拳抵唇,咳了声,“我和你娘亲是夫妻,夫妻亲昵乃人之常情。”
小阿狼道,“那我还是阿娘身上掉下来的骨肉呢!”
谢伯缙,“……”
小孩子太聪慧善辨也不是什么好事,比如自家这一只,就很烦人。
深吸一口气,谢伯缙平静看着这烦人的小崽子,“谢明霁,趁我现在不打算揍你,你见好就收,别得寸进尺。”
小阿狼也不敢再贫了,老老实实从云黛怀里出来,规规矩矩站成军姿——这也是谢伯缙教的。
关于推人进泥坑这事,谢伯缙思虑一阵,做出总结,“虽说你初心为善,可打架推人且逃跑的行为不可取。明日随我去周家致歉。”
小阿狼一脸不理解,“为什么?是他坏,我为什么要跟他道歉!”
谢伯缙,“哪有那么多为什么。”
眼见俩父子大眼瞪小眼,互相懒得解释,云黛那叫一个心累。
她将阿狼圈到跟前,细声细气道,“致歉是要的,毕竟咱是读书明礼之人呀。不过你放心啦,你爹爹他呢,肯定不会叫你受委屈的。”
云黛斜了谢伯缙一眼,抿唇轻笑,凑到儿子耳边低语,“你去周家,把周子山干的坏事跟他爹娘一说,他爹娘肯定会教训他的。”
“万一他爹娘不教训他呢?他爹娘可宠他了。”
云黛黑眸弯弯,摸着他的小脑袋,“他爹娘不管教儿子,你爹爹自会叫他爹娘吃教训。等以后那不懂事的孩子长大了,也会有旁人吃苦头的。”
小阿狼呆呆地眨了眨眼,诚实道,“阿娘,我没听懂。”
云黛刮了下他的鼻梁,“现在没听懂没关系,等你长大了就懂了。你只要知道,明日随你爹爹去周家便是。”
小阿狼点点头,“好,我都听阿娘的。”
说话间,就听里间传来两道奶声奶气的唤声:
“阿娘,娓娓起床啦!”
“阿娘,婳婳也醒啦!”
长榻边三人朝右前方看去,流光溢彩的水晶珠帘后,两个雪白稚嫩的小女娃手牵着手,身上穿着一样的浅粉色锦袍,头顶用红绳扎着两个小鬏鬏,小鸭子般一摆一摆地朝她们走来。
两只小团子才醒来,白胖胖的小手揉着睡眼惺忪的大眼睛,待见到榻边站着的爹娘和兄长后,立刻蹦蹦跳跳跑过来,奶声奶气喊着——
“爹爹!哥哥!你们回来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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