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20
七月的风都带着热气, 吹过来打在脸上,一点都不觉得凉爽,反扰得人心浮气躁的, 当然也可能是她心里本来就焦躁, 看什么都觉得烦躁。
余思雅坐在运输队门口的洋槐树下, 抬头望着天空中如火般的骄阳, 不自觉地想起了上辈子第一次见余老太太时的场景。
对, 她第一次见到这个女人时, 对方已经是个头发花白, 满脸皱纹的老太太,也没现在这么富态, 不过那对三角眼一如既往地透着势利和贪婪。
那时她工作的第二年夏天, 余老太太直接找到她的公司, 第一句话就是:“我是你奶奶, 你爸爸生病了,在医院里住着,你快去看他。”
在余老太太出现之前, 余思雅也曾对素未谋面的亲人有过许多猜测和幻想。他们是去世了,没人抚养她,不得不把她送到孤儿院?又或者他们生活中遇到了困难,实在无力抚养一个孩子,所以把抛弃了她?又或是他们不小心弄丢了她, 让她沦落到了孤儿院?说不定他们也在苦苦寻找她, 就像电视上那些丢了孩子的父母一样?
但在进入病房后,余思雅就知道自己猜错了。
她的生身父亲余标长得跟余老太太有点像, 矮胖矮胖的,躺在床上, 气色很不好,床尾坐着一个十八、九岁胖得眼睛挤成一条缝的少年,拿着游戏机玩游戏,旁边一个皮肤黝黑长得跟她有三分像的年轻女人打开了保温盒,招呼余标和少年吃饭。
看到她们进来,余老太太马上咋咋呼呼地喊道:“老四,你看看,谁来了,思雅来了,天赐,快喊三姐啊!”
少年头也没抬,两只手不停地按着游戏机,嘴上敷衍地喊了一声:“三姐。”
余老太太似乎习以为常了,也没说他一句,指着床上的余标心疼地道:“思雅,你爸可遭罪了,这么大年纪了还动手术,看看,人都瘦了一圈。”
余标被吵醒了,睁开浑浊的眼睛,看着余思雅,一副很欣慰的样子:“这就是思雅啊,长大了,长得可真好看。”
这一刻余思雅的心情异常的平静,没有她原先所预想过的再见到亲人后的任何一种反应。因为她清晰地意识到一个事情,这些所谓的亲人早知道有她这么个人,知道她在哪儿。
但他们迟迟没有出现,在她被人骂小杂种,在她被同学关在厕所,在她交不起班费,在她十几岁去打工被老板克扣工资,在她被猥琐男动手动脚,在无数个夜晚她躲在被窝里抹眼泪的时候他们都没出现。
他们这时候才来找她,有什么意思呢?
但很快余思雅就知道,对她没意义,但对余家人来说,有。
说了没两句,余老太太就抹了一把眼泪,心酸地说:“思雅,你爸妈下岗后就一直打零工,你爸没有医保,这动手术都要咱们自己家出钱。你妈在饭店给人洗碗,只有两千块一个月,你弟弟还要念书,家里实在是没钱了,你已经参加工作了,还是在大公司,听说工资不少,去帮你爸把医药费交了吧!”
从小经历世情冷暖,余思雅比同龄人成熟多了,当即就明白了他们突然来找她的缘由。原来是为了钱,假如她还是那个在孤儿院里挣扎求生的小女孩,他们会来找她吗?
余思雅低落的情绪一扫而空,取而代之的是无尽的愤怒,她直接拒绝了余老太太的要求:“我没有钱,你们找错人了。”
听说她不肯给钱,余老太太马上翻脸,拽着她的袖子:“你怎么会没钱?我打听过了,你们那是大公司,进去都六七千一个月,听说年底还会发钱,你都进去一年了,怎么也攒了几万块吧。你这孩子,你看看你爸都躺床上了,你一点也不心疼他,让你给点钱怎么啦?你看看你大姐,把家里的钱都拿了出来不说,还天天来伺候你爸,我们也不让你伺候,就让你出点钱,你都不乐意,真是白生了你!”
让她出钱,好像还是对她不薄,要她感恩戴德。余思雅气笑了,甩开余老太太的手:“跟我有什么关系,我是个无父无母的孤儿,我户口本上都无父无母,你们找错人了。”
这场认亲,简直是个笑话。
见她要走,余老太太不让,赶紧叫女人:“丽丽,快拉着你三妹。”
一直沉默寡言的余丽放下了保温盒,跑出病房拽住了余思雅,哀切地看着她:“三妹,爸妈生活很困难,你就帮帮他们吧。”
余思雅想起坐在病床上拿着时下最流行的游戏机,穿着一身新款耐克的余天赐,再看眼前的余丽,浅蓝色的T恤洗得发白,已经起了毛边,脚下是一双廉价的塑料凉鞋,全身上下的行头都不超过一百块。
这样的余丽竟然还同情余家人可怜,既可笑又可悲。
“松手。”余思雅心情糟糕透了,实在不想跟余丽多说。
余丽不放,目光哀求,看起来可怜巴巴的:“思雅,咱们家实在是没办法了,你就帮帮忙吧。”
余丽从小就干活,力气很大,余思雅挣脱不开,索性不挣扎了。她看着余丽问道:“你还有个二妹吧,她呢?我被抛弃在了孤儿院,她又被丢到哪里了?”
“晏叔叔和许阿姨没有孩子,她被晏叔叔和许阿姨收养了。”余丽轻声说道。
余思雅笑了,只是笑容有些冷:“她的命倒是比我好,你们怎么不去找她?”
余丽眼神闪躲:“她,她要养晏叔叔和许阿姨,负担重。”
她实在是不会撒谎,余思雅一眼就识破了这谎言:“她不搭理你们吧,她都不理,你们凭什么觉得我会搭理你们?我余思雅出生就被丢在了孤儿院,无父无母,无亲无戚,以后不要来找我了,放手,不然我报警了!”
余丽到底胆子小,被她这一吓,赶紧松开了手。
余思雅立即跑下了楼,背后传来了余老太太不甘的骂骂咧咧声。
后来余思雅才知道,余家可不止生了她和余丽还有那个送出去的老二。他们总共生了五个女儿,还有两个也被抛弃了,此外,还引产了两个六七个月大的女婴,就是为了生个儿子。难怪他们的宝贝儿子取名叫天赐呢,这可是他们连续怀了七八个孩子之后终于生下来的宝贝,他们老余家的根儿,可不是老天爷赐给他们的。
余标两口子是双职工,八十年代实行计划生育,城镇职工只能生一个。他们一家子重男轻女,非要生个儿子不可,但又怕丢工作,生出的女儿都抛弃了,直到生儿子为止。
至于余丽,虽然没像她的妹妹们一样出生就被抛弃了,但也要给余天赐让路。她出生不久就被送到了老家乡下让亲戚抚养长大的,只有逢年过节才能见父母一面,直到她十几岁余标两口子下岗后才被接回了城。那时候她已经辍学了,户口也上在了农村,进城也没出路,只能去打工。
可能越是缺什么就越在意什么,余丽急于得到父母的认同和接纳,跟许多缺爱女孩子一样,工资上交,结婚还要了一笔彩礼,然后就穿着一身衣服嫁人了,嫁人后也非常顾娘家,出钱出力不遗余力,妥妥的伏地魔。
余思雅在余丽身上看到了余家人希望她长成的样子。但她天生反骨,绝不可能像余丽那样做余家人的血包,认清楚所谓血亲的真面目后,她也不稀罕他们的认同和接纳。
余思雅一直不承认他们,也拒绝跟他们有任何往来。余家人找了她好几回,威逼利诱感情牌轮番上阵,都拿她没办法,最后消停了几年。
她以为这家人应该是死心了。谁知道后来余天赐毕业后一事无成又好吃懒做,年纪轻轻的不出去上班,整天就窝在家里上网打游戏啃老。
他们家住的房子还是八十年代余标单位分的公房,那种老式的筒子楼,就两间屋,没有厨房和厕所,做饭只能在阳台,一层楼共用一个厕所,又破又旧又不方便。
加上余天赐是个两百斤重的大胖子,不好看,哪个姑娘能看上他?他娶不上老婆,他们老余家就要绝后了,这可急坏了余标两口子,于是他们又把主意打到了女儿头上。尤其是自己攒钱买了房的余思雅更是他们的重点目标。
“余大嫂回去了啊?”
司机的声音将余思雅从回忆中拉了回来,她侧头看到后世的余老太太现在的省城运输队队长嫂子曲爱玲拎着篮子笑眯眯地出来了,余思雅立即从石头上翻了下来,悄悄跟在她后面。
等两人走出一段距离,运输队看不到他们后,余思雅上前两步,轻轻拍了一下曲爱玲的肩。
曲爱玲回头,拧眉上下打量了余思雅一番,见她穿着打扮摆不上台面,曲爱玲浓眉一蹙:“干嘛?”
“这个婶子是余队长家的吧?”余思雅笑眯眯地问道。
因为男人是运输队的,能弄到旁人弄不到的好东西,平时不少人跟曲爱玲套近乎,她习惯了,瞟了一眼余思雅:“你从哪儿听说的我?有什么事?”
这是问中间人是谁。曲爱玲虽然势利爱摆谱,但也知轻重,私底下的小动作一般都是熟人带熟人,免得惹麻烦。
余思雅要找得出中间人就不会搭理这个让她厌恶的女人了。
她清清浅浅一笑,光棍地说:“没人介绍,不过我这里有一桩活要麻烦余队长帮忙捎带一下,还请婶子行个方便。”
曲爱玲不想搭理余思雅,这小姑娘让人办事,既找不到人说情,又半个子都不掏,凭啥啊?就凭她长得白净好看?
“你要运货找我作什么,直接去运输公司啊。”曲爱玲皮笑肉不笑地拒绝了,说完就走。
等她走出去十几米远,余思雅才慢悠悠地吐出几个字:“龙凤镯、伍家岭!”
只六个字就让曲爱玲浑身发抖,脚下如有千钧重,她回头,脸上的肥肉颤了颤:“你……你胡说什么?”
这个事只有他们两口子才知道,眼前这小姑娘怎么会晓得?前几年,她男人去伍家岭帮人带了一批货,那些货物有点问题,对方给他的酬劳也非常可观,竟是一只纯金的龙凤手镯,有好几两重。搁以前,这可是大户人家的太太才能有的东西,曲爱玲得了这东西,可宝贝了,珍而重之地藏了起来,打算作为传家宝传下去,连亲闺女都没告诉。
底牌之所以是底牌,就是要让对方摸不透,这样才能震慑住对方。所以余思雅自然不会回答她这个问题,仍旧笑眯眯的旧话重提:“不知道余队长方不方便,帮我们带点东西?”
把柄被人抓住,再不乐意,曲爱玲也只有妥协,磨蹭了一会儿,老大不情愿地说:“你要带什么?”
余思雅轻飘飘地说:“也没什么,就是几筐小鸭子,麻烦余队长给我们送到辰山县红云公社。”
这么偏僻,而且东西还不少,曲爱玲的脸色不大好看:“最近不一定有去辰山县的车,你想去等着吧,有消息再通知你。”
余思雅像是没听到她推脱的话,笑得异常和气:“麻烦婶子回去跟余队长商量一下了,咱们跟养鸭场说好了,明天上午八点去提鸭子。这可是咱们公社耗了大价钱买的,要是弄不回去,小鸭子们有个什么闪失,我也只能去革委会找领导干部们帮忙了!”
曲爱玲听得心惊肉跳的,这哪是要去找革委会帮忙啊,分明是要去革委会告发他们。虽然这两年革委会的气焰没那么嚣张了,但她男人身上的事可禁不住查,这小丫头是个乡下人,在城里没亲戚,没工作,他们的关系网也没法拿捏这丫头,让她闭嘴。
仔细权衡了一番利弊,哪怕再不情愿,曲爱玲也不得不回去找她男人。
***
“思雅,你总算回来了,你要再不回来,我跟小李就要出去找你了。”魏主任守在招待所外一个多小时,总算把余思雅等了回来,拉着她的手说,“肚子饿了吧,招待所关门了,我们给你带了两只肉包子,回屋吃吧。”
回到房间,余思雅先坐下来灌了半壶冷开水,然后埋头啃包子,在外面奔波一天,中午吃的那点东西早消化了,她实在是饿得慌。
见她只顾着吃,脸上没什么喜色,魏主任还以为是事情没办好,体贴地说:“思雅,没找到车子也没关系,咱们再想想办法,你别急。”
他们总不能有什么事都把希望寄托在余思雅这么个小姑娘身上吧。魏主任一开始就没把希望全寄托在余思雅身上,这会儿倒是没多失望,就是愁。
余思雅咽下最后一口包子,又喝了一口水才说:“魏主任,找好了,咱们明天按原计划去买鸭子就是,会有车子的。”
魏主任将信将疑地看着她:“真说好了?花了多少钱?要是不够你跟我说,只要能把鸭子运回去,多花点钱也行。”
余思雅摆手,把魏主任先前给她的十块钱拿了出来:“不用钱。人运输队的同志看咱们乡下来的可怜,正好他们明天又要跑辰山县一趟,车子有空位,所以就捎咱们一程。”
“真的假的?”魏主任不相信有人会这么好心,这可是一百多公里。
余思雅笃定地笑了:“魏主任要不放心,明天先在养鸭场等着,等车子来了再去买鸭。”
魏主任总觉得不大踏实,小余也是第一次来省城,又不认识人,这事这么好办?
惦记着这个事,怕出岔子,她一晚上都没睡好。
同住一个屋,余思雅心知肚明,她也没法跟魏主任解释运输队会答应帮忙,索性由着魏主任焦虑,反正等明天车子来了,魏主任就会放宽心了。
至于曲爱玲不会答应她的要求?余思雅都不用想这个可能。上辈子仅有的几次接触,她可是听曲爱玲说过好几次“要是你爸还在,咱们怎么会为了这几个钱忧愁”,“想当年,你爸还在运输队做队长的时候,那可是带了不少好东西……”
只要他们脑子没坏,就舍不得运输队长这个肥差,只是顺路帮忙带个东西而已,即便被人捅到运输公司,他们都能用好心帮老乡来搪塞过去。这个忙,对他们而言并不难。只要他们脑子没坏,就会答应帮她。
果然,第二天七点多,他们到养鸭场的时候就看到外面停了一辆货车。
见到他们三个过来,车子上跳下一个身材魁梧的男人:“你们就是昨天要捎带鸭子回辰山县的人?”
魏主任惊喜地看着余思雅,没想到还真被这丫头把事情办成了。
余思雅越过魏主任,上前跟对方打招呼:“是的,师傅你好,我就是昨天找余婶子的小同志,我叫余思雅,这是我们公社妇联的魏主任,还有小李同志。”
男人点头:“你们好,我叫伍常安,是运输公司二队的司机,我们队长说你们要运送鸭子回乡下,正好我要路过辰山县,就让咱们捎带你们一程。你们赶紧把东西搬上车,趁着太阳还不大,早点出发。”
曲爱玲倒是聪明,没让她男人出面,而是找了另一名同志。余思雅也不在意,谁来都一样,只要能帮她把鸭子运送回去就成。
车子有了,最棘手的问题解决了,魏主任赶紧去养鸭场找到曹科长买好了鸭子,搬过来放在车上。
伍常安开的是一辆蓝色的货车,车斗上没什么遮挡的东西,太阳太大,怕晒到小鸭子,他们又去弄了一些大片的芭蕉叶挡在鸭笼上方,然后才爬上车出发。
货车的副驾驶座只能坐一个人,魏主任和小李一致要求余思雅这个大功臣去坐前面,他们坐在车斗照顾小鸭子。
余思雅看着才八点多就火辣辣,晒得人皮肤发疼,怂了,钻进了副驾驶座。
因为有货车直达将他们送到公社,回去这一路虽然也辛苦,但到底比来的时候少了很多折腾,所以只花了半天时间就到了公社。
听到车子的声音,冯书记、周部长他们赶紧跑了过来:“你们三位同志辛苦了,把鸭子买回来了吧,这上哪儿找的车送你们的?”
魏主任在小李的搀扶下落地,擦了擦额头的汗水:“说来话长,今天多亏了伍师傅,快让食堂做点好吃的招待伍师傅。”
周部长立即让一个民兵去通知食堂,然后安排人将小鸭子卸下来放在树荫下。
虽然这一路上他们用芭蕉叶挡了太阳,中途又给小鸭子添了几次水,但天气实在是太热了,这么多鸭子鸡在一起,闷热得很,小鸭子们都没什么精神。
怕热死小鸭子,魏主任让人去附近的农民家里找了几块篱笆过来,圈了几块地,然后将小鸭子分开放了进去,给他们散散热,喝点水,吃点东西。等太阳下山,天气没这么热了,再把小鸭子分批送去养鸭场那边。
冯书记看他们嘴皮都干裂了还不停歇,赶紧说:“行了,我们知道了,你们三位同志忙活了好几天,辛苦了,先去食堂里吃点东西,歇息一会儿。我会让人来照看着小鸭子,等太阳下山了,咱们一起把鸭子送过去。”
魏主任见事情都安排得差不多了,遂点头:“成,那这里冯书记你们看着点,我们先去吃饭了。”
三人去了食堂,伍常安也在。
他可是公社的贵客,菜还没做好,刘师傅就先上了一碟酥花生米端到桌子上,然后又倒了一杯酒端上桌。
魏主任三人进去的时候就看到伍常安在喝酒。
“你们也来喝一点?”伍常安自来熟地说道。
魏主任拒绝了:“我们都不会喝酒,伍师傅慢慢喝,酒管够,今天的事实在是太谢谢你了。”
一分钱都没花就让人老大远的送回家,只供一顿饭,真是太划算了。
伍常安笑了笑:“要谢就谢我们队长,他让我送的。这位小余同志也姓余,是咱们队长的亲戚吧?”
不然他们队长干嘛自己贴钱贴人情让他帮这个忙,要知道他的车子虽然要经过辰山县,但并不会来红云公社,要拐一道弯,多走几十里地。
魏主任听他这么说,也觉得有道理,看向余思雅。
余思雅摊手:“我家什么情况,你们还不清楚吗?什么时候听说我家在省城有亲戚了?”
这倒是,要是谁家亲戚在省城这么有出息早传遍了。魏主任遗憾地收回了目光。
伍常安不大相信,但又觉得这些人不会骗他们才对,那队长干嘛这么上心?
带着这种疑惑,吃过饭上路的时候,他还特意把余思雅叫到一遍:“小余同志,你有什么话需要我带给队长的吗?”
看他这样子是笃定了他们是亲戚。余思雅哭笑不得,不过她还真有一句话要带给曲爱玲:“麻烦伍师傅了,就告诉余队长,谢谢他帮忙,他真是个好人,下次咱们公社若是有事,还得麻烦他帮帮咱们。”
本来余思雅是打算写封匿名信悄悄寄到省城运输公司、市府、革委会举报余队长的。但转念一想,他这工作要丢了对她有什么好处?要报复也不是现在这时候。
现在他们公社穷,以后跑省城的次数也不少,有这么一条稳定的路子免费给他们运送东西多好,省了多少事,节约了多少钱。等过几年,他们公社发展起来了,余标要从乡下回城顶替工作了再告发他也不迟。
伍常安不知道余思雅这话是威胁,还觉得自己猜中了,这果然是队长的亲戚,自己人,难怪说话都这么不客气。
“好,我一定把话给你带到。冯书记、魏主任、小余同志,不用送了,我还得去拉货,先走了。”伍常安跳上车,踩下油门,货车呼啦啦地跑了,眼馋得公社的一群小子流口水。
小李艳羡地说:“咱们公社什么时候才能有车子啊。”
“放心,迟早会有的。”余思雅拍了拍他的肩,信心满满地说。
想着她都能跟省城运输公司攀上关系了,小李这回不觉得她是在说大话了,期待地望着货车驶过扬起的尘土,他相信也有这一天。
***
重金买回来的这一千只小鸭子可是公社的宝贝,但他们照料得再细心,还是有四只中暑死了,可把余思雅他们给心疼坏了。
等太阳一下山,公社就征集了大队的几辆牛车、手推车,将小鸭子分批送去了养殖场。
养鸭场的职工也招聘好了,是三个手脚麻利认识一些简单的字的妇女。三人都是军属,家里都比较困难,其中两个男人从是因伤从部队上退下来的,男人耿直不愿意给国家添麻烦,拒绝了国家安排的工作,回家种地。还有一个跟余思雅一样是烈属,不过她男人死的时候,家里有三个孩子了,所以她没改嫁,留了下来照顾公婆,抚养三个孩子。
很明显,周部长这是特意照顾生活困难的军人家属。
对此作为同样被周部长维护的一员,余思雅没有意见,但她丑话要说在前面:“咱们这个养殖场能不能发展好,能开多久,你们这个工人能干多久,完全取决于你们自己。要是鸭子养得不好,死的多,或者长得特别慢,没有效益,场子开不下去了,你们也只能回去种地。所以我希望你们认真对待这份工作,除了每个月8块的工资,等鸭子出笼后,还会按照成绩给予你们一定的奖金。当然,要是干得不好,咱们养殖场也不需要这种人,我会让周部长把人领回去。你们听明白了吗?”
三人都是老实的,纷纷点头:“明白了。”
余思雅很满意她们这态度,把从曹科长那里要来的省养鸭场内部的养殖手册递给了她们:“这是我们问省养殖场那边的同志要来的养殖手册,你们拿回去,各自抄一本,不会地跟着学,大家也可以商讨,遇到问题也可以问我们妇联的同志。大家都没有养过这么多鸭子,遇到困难和问题在所难免,大家相互学习,一起进步,总能解决掉问题。现在总共有996只鸭子,你们打算怎么分工?”
三人你看我,我看你,都有点不明白余思雅的意思。
余思雅只好再说清楚一些:“我是说,你们是平分了这些鸭子,各自负责各自的,出了问题自己担着,还是一起养然后集体分配工作,分工协作?”
三人都是头一次接这个活,心里没底,想着多个人遇到事也有商量的对象,便选择了一起养。
余思雅对她们的选择没说什么,只道:“你们要是工作腻了,可以采取十天一轮的办法,每个工作都大家轮着来。”
三人眼睛一亮,这样一个月下来,大家干的工作都一样,也不失为一种公平公正的办法。
安排好了工作,鸭子也放到养鸭场,余思雅总算能松一口气了。
但她也不敢完全放松,这批鸭子可是她们起底的本钱,马虎不得。她每天除了去公社上班,都会抽时间去养鸭场转一圈,看看鸭子的成长情况。
三个妇女都是干活的一把好手,而且也比较守规矩,将鸭子养得很好。余思雅去了几次发现,鸭舍每天都打扫得干干净净的,而且傍晚的时候还会熏上药草驱蚊,免得蚊子咬小鸭子,可以说是非常尽心尽力了。
这种努力很快就见到了效果。
在田里的水稻黄了,压弯腰的时候,这批鸭子都长了不少,肉鸭长到了一斤左右,蛋鸭稍微小一些,但也七八两。随着个头的长大,它们开始换毛,食量也跟着上涨,超出了他们先前的预期,原来准备的那些粮食已经吃不了多久了。
而秋收才将将要开始,即便要收不少的粮食,但先要完粮,剩下的才能分给村民做口粮。这会儿食物短缺,他们这个地方也不是什么产量大省,本地村民都不大够吃,前些年又饿怕了,不一定愿意卖粮食给他们。
更重要的是光喂粮食,这个成本也太高了,新的问题又摆在了他们的面前。
魏主任按住额头说:“现在能散养了吧,要不把鸭子放到河里,早晚只喂养一顿,省着点吃,这样粮食就能撑久一点了。”
对放养到圈起来的那片水域里余思雅没有意见,但只喂两顿,还不能让鸭子敞开了吃,余思雅不赞同。
“吃得少,它们就长得慢,会拉长它们的成长周期,这个成本是一样的,还耽误了时间。放养可以,但早晚的粮食要敞开了让它们吃,白天它们要是在河里找不到东西吃,要上岸吃东西,也要让它们吃饱,这样才能尽快养大卖钱。”
魏主任又何尝不知道这个道理:“可是咱们账上只有50块钱了,下个月还有付她们24块钱的工资,这又得去一半,这点钱能买多少粮食?而且鸭子越长越大,吃得也越多,全买了粮食估计也不够下个月的。”
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大家都很头痛,犹豫了一会儿,魏主任说:“我去找找冯书记,看看公社能不能给咱们一点支持。”
这是要问公社要钱。眼看鸭子已经长到一斤多重了,前期的成本都投进去了,冯书记不可能眼睁睁地看着她们出了问题不帮忙。
但要遇到点事就找公社,要资源要帮助,那以后这个养殖场还能她们妇联说了算了吗?下次扩大规模,她们还能保持话语权吗?
余思雅可不愿意看到这个局面,回绝了魏主任的提议:“冯书记要管整个公社的事,还要经常去县里开会,他那么忙,咱们就别拿这种小事去麻烦他了。这个事,我来想办法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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