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千七十章 三顾频烦天下计
等蔡卞将章越的信给官家时,官家也是将信将疑。
官家对徐禧,蔡卞道:「章卿,真可未卜先知否?三路皆有捷报,难道真如此顺利不成?」
徐禧道:「陛下,依臣所见,此番伐夏虽最后必胜,但不会这般一帆风顺。」
「如今在甘凉,兰州吃力,可见西夏对我侵攻有所预料。」
官家问道:「可是朝中有大臣泄密?」
徐禧立即道:「此臣不知。」
官家皱眉,他这几日染疾不起,因之前攻夏之事操劳过度,又闻大军攻兰州,结果在坚城之下受阻,又忙又揪心之下病倒了数日。
官家的病与仁宗皇帝和父亲英宗皇帝非常相似,先是晕厥然后全身动弹不得,无法理事。
官家询问了片刻,又是一阵心悸。他身子还没有完全好转,又将军务全部总揽。
徐禧,蔡卞见了都是暗暗忧心,同时又觉得天子对西夏战事操纵太过,他令攻夏诸将无论细微之事都要上奏,以便他掌握全局。
而天子自己呢?
之前没有累趴下时,就一整夜一整夜不睡,而从西北来的边奏就没有一刻消停过,每一会就是一班,一会就是一班,简直是络绎不绝。
官家回复又是勤奋,众将奏事给他,他写个‘知道了"或是‘阅"就行了。
但官家没有,每事回复得都很仔细,有时候比众将写给他的奏报还要更长,几乎每一事都要叮嘱,都要在他全局之中。
这样固然可以使众将觉得官家对这一次伐夏之战的极度重视,但也令众将奉行时生出迷茫,更不敢自作主张,在兵事有所异见。
尽管章越等大臣一再劝天子,这一次出兵西夏不要再搞‘将从中御",但官家答允了,可是极强的自责心令官家放不下对伐夏之战的关切。
几乎官家对众将每一事都要有所指示,是千叮咛万嘱咐那等,将自己安排下达给众将。
徐禧,蔡卞所知每个将领都觉得压力巨大。
当然好处也是有的,官家始终将全局掌握,他对局面有着清楚的认识,几乎给众将每一疏,最后一句话都是以攻取‘兴灵为要"。
任何战术,都是以服从攻取兴灵二州的大战略而存在。
眼下官家身体稍稍康复,便急着处理军务,一副要将以往失去的时间补回来的意思。
徐禧,蔡卞见了又是感动,又是担心。
二人与天子商议军情至深夜,这时候熙河路、鄜延路、泾原路陆续有捷报传来。
最先传来胜机的是熙河路。
原来章直从会州出兵,至屈吴山击破夏军,斩首数百,又抵天都山,再次击破了夏军,又斩首数百,并提前数日抵达泾原路边界。
而鄜延路方向,是官家最寄予厚望的,
种谔也是率鄜延路兵马兵贵神速地进兵,官家担心种谔出兵太快,中了西夏的埋伏,连连让他谨慎行事,听从高遵裕的指挥。
但种谔却没有听从官家的安排,一路连战连捷,攻西夏米脂寨三日不下。
西夏八万援军赶到,与米脂寨中兵马两路攻种谔,结果反被种谔杀得大败,斩首五千级。
杀败西夏援军后,种谔又攻下米脂寨。
种谔以捷报送入京师时,官家又惊又喜,当即收回前命,让种谔自行领兵,不用事事听从高遵裕节制。
而泾原路方向则有西军名将种师道、刘昌祚,他们才刚出界便遭遇到西夏兵马主力,也就是西夏国相梁乙埋所率的左厢六路兵马。
其实梁乙埋也没有将左厢带齐,他出兵时听说种谔攻
米脂寨,便分出部分兵马去支援。
与种师道,刘昌祚交战后,梁乙埋顶不住宋军的攻势。
夏军小退之后,宋军竟全军压上,梁乙埋大败,被宋军斩首两千五百余。
眼见三路告捷,官家大喜,一下子缠绵多日的疾病也是不药而愈,当即对石得一道:「章卿,真是读书人,不出茅庐而知天下事。」
徐禧喜道:「那也是陛下圣心独运之故。」
官家道:「朕非圣人,之前吕公著,孙固反对朕伐夏时,朕也曾举棋不定过,似想放弃伐夏之意。特别是朕看苏轼往湖州任上奏疏言‘知其愚不适时,难以追陪新进,察其老不生事,或能牧养小民",竟如此激朕。」
「千难万难之际,朕还是坚持下来。朕不愿子孙史书言朕,固然守成有加,然碌碌无为之君!」
说到这里,官家也是百感交集。
「朕听闻有人言,此番伐夏章卿也是两难,听说有人以诸葛武侯反对先主伐吴而后戡乱。朕不悦其言。朕不是先主,夏也非吴国,宋亦非蜀国可比,唯章卿之忠可比武侯。」
徐禧道:「陛下,此乃疾风知劲草,板荡见忠臣。」
官家看向徐禧道:「卿也很好。」
徐禧与天子君臣相得后道:「陛下,这下一步如何,还当问章相公。」
……
章府之内。
大化不自言,委之在英才。
玄门非有闭,苦学当自开。
……
章越听着章丞背书,躺在竹椅上微微小寐。
章丞颂得这首是张咏的《劝学。
张咏也是寒门宰相,这首劝学,也是激励了无数寒门读书人向上的文章。
常有人将自己写给仁宗皇帝的《辞三传疏相提并论。
这《辞三传疏是自己在太学时,仁宗皇帝授予他章越三传出身时推辞所书。这篇文章乃章越仿《送东阳马生序所写的。
当时可谓享誉一时,而如今过了十几年后,居然再度流传。
特别是官家让太学增收学生后,无数寒门子弟得入其中,使得这篇文章再度在读书人中产生共鸣。
不少人便拿此篇与张咏当年鸣世的《劝学相提并论,而更多的人则称此文更是过之。
章越为相之后,因改革役法之事而毁誉参半,同时遭到了不少新党和旧党的怀疑,有人便拿章越过去的事挑刺。一日有个年轻的官员言章越此文写得实在是矫情至极,实为仁宗皇帝庆历兴学歌功颂德。
章越正好路过听见了,对这名官员他则言道:「你只道我是歌功颂德,其实
我之意只在劝学而已。」
当即章越对这官员说道「余幼时即嗜学……我等寒门出身的子弟,不嗜学之名哪得从藏家借书而观之?」
换了一般人家,吴家会借书给他吗?
「患无硕师,名人与游,尝趋百里外,从乡人之先达执经叩问……吾少年不借读书的名义,如何能接近贵人?得名师教之?恐怕是连乡里贤达的面也见不得?」
自己年少能如何入章氏族学,并得章友直,欧阳修,陈襄这等名师大佬点拨?
是靠送礼?是靠巴结?还不是对方看在你读书心诚,是个可造之才的份上,才愿意栽培你。你没考个大学,专家教授们凭啥来给你指点迷津。
「余侍立左右,援疑质疑,俯身倾耳,或遇其叱唑,色愈恭,礼愈至,不敢出一言以复。待其欣悦,则又请焉……一介寒门子弟,贤达对你时,何尝放在眼底,你若不神色恭顺,他何尝会真心教你。」
求师问道,要明白自己的位置,收拾起自
己的玻璃心。大佬很忙的,凭什么费那么多功夫和耐心教你。不懂就问,被骂是正常,不要大佬骂你一句,就开始龙傲天模式,用话怼了回去。一定要记得是你求人教你,不是别人求你来学,态度要摆端正了。
在读书明理上,向人低头不丢人。
当年章越诗赋不成,陈襄教时没少斥责过,但只要你诚心向学,资质不是太差,人家终肯将真本事教你的。
「同舍生皆被绮绣,戴朱缨宝饰之帽,腰白玉之环……烨然若神人;余则缊袍敝衣处其间,略无慕艳意。以中有足乐者,不知口体之奉不若人也……我家境贫寒又如何与身家万贯的同窗相处,唯有心底的志气与勤勉不弱于人也。」
同学们都是左阿迪右耐克,我脚上唯有补丁版回力,如何能心态不崩?事实上若没有长期的目标和日复一日坚持,没有老师对你的赏识及知书明理的馈赠,心态很难不崩的。
最后章越还装逼地对那官员道了一句当年文中不曾有的话:「盖余之勤且艰若此,今虽中年,未有所成,犹幸预君子之列,而承天子之宠光,缀公卿之后,日侍坐备顾问,四海亦谬称其氏名。况才之过于余者乎?」
说完章越没看这位官员脸色便走了。
为什么此文那么有共鸣?因为寒门们从文章里,看到当年的自己。奋斗那么多年,今日才能有微末成就。
惟精之道就是既要又要,如何能站着把钱挣了?读书。
要跨越阶层,没什么秘密。
世无青云之路,唯有书山有路勤为径。
送东阳马生序,不对,是辞三传出身疏都秘诀都告诉你了。
要想命运垂青于你,唯有勤奋勤奋再勤奋,读书读书再读书,直到你藏货于身的时候。
章越躺在竹榻上小寐,想起了许多当年读书时候的事,师父师娘,郭林,那南浦溪,一切历历在目!
小寐中章越忽然发觉,章丞的读书声怎么停了。
章越睁开眼睛,惊觉得四周多了很多人,却又鸦雀无声。
一位身穿明黄色袍服之人,站在自己身旁数尺之处。
章越一个激灵,立即从竹榻起身下拜道:「臣死罪!」
对方笑道:「昔先主亲顾茅庐时,诸葛武侯正泰然高卧!今朕同效如此,望没有惊到卿家。」
章越道:「臣岂能比武侯,臣不过……一介寒门书生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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