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0章 我父亲,何错之有?
午门前,两相对峙,泾渭分明。
一边是青衫方巾,正气浩然。
一边是黑甲红缨,端冷肃穆。
书生挺直而跪,岿然不惧。
禁卫持枪向前,冷酷无情。
两处阵营里,却分别有一人领头相对而立,一个失望而愤怒,另一个却面无表情。
林嘉若好不容易摆脱了徐窈宁的阻拦,一路跑着赶到午门前时,看到的就是这样让她心碎的一幕。
曾经,她的爹爹,是站在士子们最前端的一人,沐浴着所有读书人仰慕的目光,做的是万古流芳、千年传颂的义事。
可如今,他却只能站在昔日同袍们的对立面,衣绣辟邪,手执长刀,却无语凝噎。
站在他对面,向他怒目而视的,是昔日仰慕追随者之一的宋彬。
当初,他在午门激昂陈词,少年宋彬毅然追随;后来,他从午门当先而出,榜眼宋彬含笑其后。
但如今,宋彬的眼里满是痛心和指责,林时生的眼里,却是一片冰冷。
“林先生……林时生?林将军!”宋彬冷笑出声,“这是要拿下我们去领赏吗?”
“午门喧哗,不敬天子,当问罪!”林时生定定地看着他,毫无动容。
“午门喧哗?哈哈哈哈——”宋彬大笑出声,笑声又蓦然一收,指着林时生,高声喝道,“林时生!第一个午门喧哗的人是谁?”
“永康十四年,八月二十二日,为替无辜申冤,为求人间公道,你,林时生,上问天子,下祭亡魂——”
“谁是大梁的读书人?在我宋彬眼里,你林时生,就是大梁的读书人!”
“可是如今,你是什么?你自己说!你成了什么?”
“欺孤女!夺甥媳!军粮失窃,你大兴酷狱!储君失道,你斧戟相护!你告诉我!你是不是林时生?是不是永康十四年那个傲然天地间的林时生!”
宋彬眼中泪光隐隐,是恨,也是痛。
可他对面的林时生,却始终面容冷静。
这样的冷静,令对面的宋彬越发愤怒起来,他挺身向前一步,昂首道:“我不惧!当年不惧,今日亦不惧!翰林院编修、驸马都尉宋彬,谏天子,废储君,虽万死而不惧!”
言罢,便一头朝林时生手上的长刀撞了过来。
林时生大惊失色,忙将闪身避过,不料身后正好是棵大树,他急忙去拉宋彬的后领,才免了那一撞。
可就像当年林时生带头时的一呼百应,宋彬起了个头后,立即也有书生站了起来。
赫然竟是姚叔景,他亦怒目高喊:“我姚叔景,也不惧!”说罢,便要朝其中一名金吾卫的枪尖冲了过来。
金吾卫在林时生的训练下,向来是令行禁止,此刻那名金吾卫虽然犹豫,却不敢退缩。
林时生扭身大喊:“后退!”
数排金吾卫一齐后退,却怎么躲得过姚叔景前冲之势?
眼看就要血溅午门——
突然,破空之声呼啸而至,姚叔景惨叫一声,左腿一弯,单膝跪倒在地,掉在他身旁的,是一支没有箭簇的木箭。
又数声呼啸,一个个起身前冲打算殉道的书生相继跪倒。
终于,位于前排的甘明珏抬了抬手,压下了其他人的愤慨,目光恻然地看着林嘉若一手持弓、一手执箭地穿过书生的阵营,一步一步走向她的亲人。
当她经过自己面前时,甘明珏忍不住喊了她一声。
林嘉若脚步一停,目光却还留意着他身后那些蠢蠢欲动的书生,曾经天真可爱的双眸中,锐气难挡。
“阿若,这是大人的事。”甘明珏忍不住劝道。
林嘉若比同龄的女孩子更修长一些,毫不费力地抬头直视着他的眼睛,持弓的左手却向着林时生的方向抬了一抬,道:“我爹在那里!”
说完,面对着甘明珏,或者说面对着众书生,一步一步地退到了林时生身边。
“阿若!”林时生无奈又感动地看着她。
林嘉若朝他笑了笑,却看向了宋彬。
宋彬的额头蹭破了点皮,并无大碍,只是被林时生抓在手里动弹不得,表情十分愤怒。
“宋彬!”林嘉若面色紧绷,“我们曾一起为我表姐夫沈卿言午门鸣冤请愿,是不是?”
林时生见宋彬软了眼神,便放开了他。
宋彬整了整衣襟,缓声道:“是!四姑娘年纪虽幼,却也是宋彬敬重之人!”
“那我林嘉若可有资格问你几个问题?”林嘉若紧紧盯着他。
宋彬微微躬身,翩翩有礼道:“四姑娘请问!”
林嘉若转过头,抬手指向那些青衫少年,大声道:“宋彬,我问你,你们齐聚午门,是想做什么?”
宋彬亦大声回答:“我等午门请愿,为太子贪腐军粮一案,谏天子,废储君!”
“那我父亲,左金吾中郎将,他的职责是什么?”
“金吾卫,掌京师巡警、执御非违!”
“午门喧哗,算不算非违?”
宋彬面露不忿,想要反驳,林嘉若却抢先追问:“你只需回答我,算不算?”
宋彬忍着一口气,道:“算!”又补充道:“可我们这是为民请愿,为国忠谏!”
“我知道你们是为民请愿,为国忠谏!”林嘉若高声道,“我们也曾一起午门请过愿,我知道你们是为求大义,甘冒不韪!”
“可是——”她语气一转,突然愤怒质问,“你们求你们的正义,为什么要为难我的父亲?他身为左金吾中郎将,掌京师巡警、执御非违,既然你们所为非违,他来拿你们,也是为国为君,尽忠职守,他何错之有?”
“你们要取义,就一定要舍生?一定要血溅午门?一定要踏着我父亲的名声来成就你们的大义吗?”
“宋彬!我问你!你求的究竟是大义?还是名望?你要的究竟是废太子?还是史册上记你宋彬一笔——文死谏!”
少女双眸如火,最后一句,几乎是指着他们的鼻子骂他们沽名钓誉了,宋彬满脸通红,却讷讷不能言。
人群之外的某个角落里,一人摸了摸下巴,笑道:“几天不见,这小姑娘好像厉害了很多嘛?看来等不到士子流血的大戏了!”言语之间,颇觉遗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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