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决战前夕
当五德营浩浩荡荡地离开高鹫城时,我不禁又回头看了一眼。
这座名城,现在已经彻底成为一片废墟了。虽然被共和军当作储粮基地,但城中仍然弥漫着一片死气。当初那个国民广场上,蛇人的尸首堆积如山,正在焚烧。
曾几何时,被焚烧的却是我们人类的尸首。我突然感到一阵晕眩,险些摔下马来。
昨天,我们发动了猛攻。高鹫城中的蛇人虽然不多,但它们仍有相当强的战斗力。只是在五德营的猛攻下,这些蛇人的抵抗显得如此脆弱。为了瞒过丁亨利,我有意让神龙炮放出的是些空炮,而让曹闻道的先锋军在前方四百步外配合点燃平地雷,这样共和军一定以为神龙炮威力足以打过四百步。张龙友一直在改良神龙炮,当初刚制造成功的神龙炮只能打出五六十步,现在能打到两百步左右。我把这距离又扩大一倍,丁亨利发现他的神威炮的射程并不能比神龙炮远,应该会打消伏击我们的心思吧。何况昨天我有意请邵风观的风军团全军出动,那个五羊城的押粮使者孙叔全看得目瞪口呆,这也会让何从景再考虑一下与我们翻脸的可行性了。
只是,我仍然觉得心头隐隐作痛。
高鹫城,这个留着太多记忆的地方。当初乘着飞行机逃出来时,我曾发誓我会回来。在许多个梦中,我都梦见自己身先士卒,重新杀入这座满是蛇人的城池,战甲上沾满了鲜血。只是今天确实回来了,却没有像梦中那样经历恶战。过于顺利的一边倒战事,让我几乎有种失望。
死在这座城中的南征军将士,有整整十万啊。加上以前共和军守城时死的,这座城里在那一年里死了几十万,白骨几乎可以盖满城中每一寸土地了。直到几年后的今天,我仍然可以看到城中到处都有的人骨。
在那些骨骼中,有武侯的,祈烈的,金千石的吗?也许,苏纹月的骨头也在吧。我不敢再去看了,那些惨白的人骨,像无数只在我背后盯着我的眼睛,让我不自觉地冷汗直流。
我正入神地看着城中,曹闻道骑着马从城下跑了上来。蛇人不适应台阶,原来上城头层层台阶被它们填平了,现在可以直接骑马跑上城头来。曹闻道到了我跟前,在马上行了一礼,道:“统制,勇字营已到齐,准备出发。”
勇字营是五德营中的最后一营。我点了点头,道:“共和军有什么反应?”
曹闻道笑了笑,道:“他们吓惨了。”
丁亨利才不会被吓惨。不过,五德营展示的战力也一定令他大吃一惊,就算何从景要他暗中对付我,丁亨利事前也要三思了。只是我也没有想笑的心思,低声道:“曹兄,还记得当初在城中的事吗?”
曹闻道那时是陆经渔的部下,他也经历了高鹫城的先围城,再被围之战。他叹了一口气,道:“统制,哪里忘得掉。”
我对着城中,闭上了眼,喃喃道:“曹兄,听吧,当初阵亡在城中的十万弟兄在为我们壮行呢。”
闭上了眼,夹杂着出城时的辚辚车声、萧萧马鸣,以及行军的步履声,沉重而悲凉,耳边的风声中恍惚有千军万马奔驰而来。在那种隆隆的声响中,我忽然听到了有人高亢而苍凉地唱了起来:
“身既死矣,归葬山阳。
山何巍巍,天何苍苍,
山有木兮国有殇。
魂兮归来,以瞻家邦。”
那是勇字营的老兵在唱。到现在,当初参加过南征的老兵已经不多了,只有几十个,全编在勇字营里,他们重新回到这个地方,也深有感触吧。开始时歌声还稀稀落落,很不整齐,慢慢地就越来越响亮,越来越整齐了。我的眼里一下湿润了,几乎无法再看清眼前的一切。
“归葬山阳”。无数人连这样的愿望都无法满足,他们的骨头仍然像枯枝朽木一样扔在城中各处。我擦了一下眼,道:“走吧!”
曹闻道带转马,向城下奔去,我也带着冯奇他们九人跑下了城头。当离开城有一段距离时,我又回头看了看,高鹫城上空弥漫着一股黑烟。
那是焚烧蛇人的黑烟。
小烈,金千石,王东,还有死在蛇人营中连尸骨都已无存的谭青,你们的英灵若在,就跟随我去吧。
我在马上直了直身子,向高鹫城行了个军礼,默默地想着。
仿佛听到了我的心声,一阵风吹过,那股黑烟被一下吹散了。恍惚中,我的眼前又出现了许多年前那个前锋营百人队的弟兄们的音容笑貌。
“山有木兮国有殇,魂兮归来,以瞻家邦。”
我默默地念着,泪水再一次飞溅。
日行夜宿,这一日已是四月二十日。
在帝都,四月二十日还是初夏,但在南疆却已又闷又热。在这样的地方居然会有大雪山,实在令人难以置信,但事实就是这样。
离伏羲谷越来越近了。这一天我与杨易、廉百策、曹闻道和陈忠正在商议下一步该如何应对。
这一次帝国军与共和军联军也已超过了十万,后勤补给大为不易,但共和军调派得井井有条。虽然越往里走,路就越难,天也越热,但共和军提供的粮草一直能够源源不断地接继上来。对于五羊城这种可怕的后勤补给能力,杨易也大表忧虑。如果我们全然不做防备,而共和军也未曾被我们在高鹫城的一番表现吓倒的话,一旦他们对我们下手,甚至不必正面冲突,只消与我们对峙一个月,那我们必定会因为粮草接济不上而彻底崩溃。杨易与曹闻道都经历过高鹫城绝粮之苦,现在虽然置身于这一片茂密的森林中,如果绝粮的话也并不能比在城中多支撑多久。
正在商议,冯奇忽然进来报道:“大人,共和军丁亨利将军求见。”
丁亨利单独求见?我愣了愣。他是共和军的前敌最高指挥官,和我见了几次都是以两军首领的身份正式见面,这样私底下来求见,我也未曾想到。杨易他们显然也有些愕然,想不通丁亨利有什么主意。我想了想,道:“好吧,你们先从后门出去,我看看他的来意。”
等杨易他们一出去,帐中也收拾干净了,我这才出门去,高声道:“是丁将军吗?”
丁亨利正站在外面。让我吃惊的是,他连一个随从都没有带,身上穿的也是便衣,腋下夹了一个卷轴。看见我,丁亨利点点头道:“楚将军,好。”
我带他进去,等他坐下,我道:“丁将军前来,不知有何见教?”
丁亨利将那卷轴放在案头,顿了顿,道:“楚将军,此间距离伏羲谷的路程,应该不超过三百里了。”
他的脸色十分凝重,甚至可以说,带着一些惧意。急行军每日百里,这样的距离三天便可到,普通行军每日六十里,四五天也能走完。只是这三百里不是寻常的三百里行军,可以说人类的命运就寄托在这三百里行军上了。
我看了看手里的地图,笑道:“丁将军,你难道还会怕吗?”
丁亨利苦笑了一下,道:“不怕楚将军见笑。当初我们曾派过三十个斥候前去查探,结果回来的只有两个,其余二十八人声息皆无。以这两个斥候探查所得画成了这份地图,误差应该不会很大,但也不会很准确。”
他手按住卷轴一端,刚要打开,忽然又有些犹豫地道:“楚兄,我想最后求你一次。”
他的声音有些颤抖,我诧道:“什么?”
“你到我们这边来吧,我愿做你的副手。”
我的心里一动,勉强笑了笑道:“丁将军,现在我们可是同盟军,我当然是与你站在一边的,怎么还叫到你们这边?”
丁亨利看了我一眼,没有再说什么,只是打开卷轴,道:“楚将军,请看。”
丁亨利的意思我很明白。他应该并不知道廉百策在他身边安插眼线的事,何从景要他暗中对付我,他内心一定极不愿意。刚才他说那种话,已经冒着被我怀疑的危险了。以他的性格与能力,照理不会如此不智和冲动,但他还是说了出来。
丁亨利不是等闲之辈,一旦动手也肯定不会手下留情。只是他也不愿意走到这一步吧,所以也在做最后一次消弭双方危机的努力。可惜,那是不可能的。
我的心头不禁有些黯然。如果换个位置,我想我也会和他一样做吧。只是,这一场火拼真的避免不了吗?
“……楚将军以为如何?”
丁亨利的话打断了我的思绪。直到这时,我才醒悟到方才自己走神了。我装作听得仔细的样子,看着地图,道:“这伏羲谷口有多长?”
丁亨利的图上,伏羲谷是一个深陷在一个大雪山山坳中的山谷。四面环山,样子约略是个葫芦形,只有一道峡谷与外界相通。我问的,正是这道峡谷。丁亨利方才说的,多半没有这峡谷的长度在内。
丁亨利顿了顿,道:“到底有多少,实在也无从知晓,那些斥候见峡谷中时时有蛇人出入,不敢靠近,只能远远观察。”
我怔了怔,道:“那这图是不准的吗?”
丁亨利咽了口唾沫,道:“大概吧,不过错讹不会太大。”
行军的地图可谓是最重要的东西,只是现在用这样的图,也是没办法的办法。我道:“那么只有走一步看一步了。步步为营,希望这山谷中能有屯兵之所。”
丁亨利道:“伏羲谷面积不小,足可屯兵十万。只是——”他指着那葫芦形的伏羲谷上面那块小一些的空地道:“伏羲谷有两道关口,上面那块空地叫外匏原,要小许多,里面的内匏原要大三倍有余。楚将军,我们突破第一道后,可以在这外匏原扎营,只是这样一来蛇人便被封在里面了,若它们困兽犹斗,不顾一切反攻,也难办得很啊。”
我道:“丁将军可是有了主意了?”
丁亨利犹豫了一下,道:“楚将军所领,诚天下精锐,兵锋所指,无人能挡。伏羲谷天生险地,易守难攻,但贵军若以火炮与铁甲车开道,蛇人的防线当不难攻破。最难办的,倒是运送补给。”他指着伏羲谷出口处那道峡谷,道:“此处土人称为风刀峡,长达三里,每日狂风从峡中穿过,只有两个时辰停歇,每天只有这两个时辰可以通行。正因为地势如此险要,所以蛇人在这道峡谷里根本没有设防,我们要攻破蛇人的第一道关卡并不甚难,难的便是这第二道。”
我沉吟了一下,道:“如果冲进去了,在里面可以屯兵,但如果粮草接济不上,那蛇人在第二道关卡反击便可收以逸待劳、事半功倍之效。”
丁亨利点点头,道:“丁某正有此虑。蛇人虽是妖兽,看样子也深通兵法,布阵大有道理。而伏羲谷天生险要,只有强攻一途,只是,一旦发动强攻,我们的损失也会大得难以想象。”
所以想要帝国军打头阵吧。我心中暗笑,道:“丁将军,如此看来……”
丁亨利忽然抢过我的话头道:“伏羲谷只有这风刀峡与外间相通。如果攻入外匏原,一旦归路被截,则陷入腹背受敌的绝地。楚将军,此事当从长计议。”
我道:“那丁将军以为如何?”
“两军合力,一共进退。”
丁亨利究竟是想什么主意?如果两军混编在一处,等如我军被共和军穿插分割了,万一有哪支队伍被他们策反,一旦共和军对我们下手,就会引起极大骚动,到最后不可收拾,最好的结果是两败俱伤。难道,他是准备在食物中下毒?
我觉得心头像被针刺了一下。如果两军混编,要下毒的话就太容易了,只是丁亨利会这么做吗?我沉吟道:“现在不是兵力不足,而是外匏原之地不足以屯这许多兵。而且,两军混编的话,只怕磨合困难,反而不如一军单独进攻得力。”
丁亨利道:“那楚将军之意是……”
直到此时我才恍然大悟。丁亨利所谓的两军混编,其实就是做买卖的漫天要价,等我来坐地还钱。我笑了笑,道:“我军远来,地形不熟,还是由贵军做先锋开路吧。”
他要漫天开价,我干脆把价钱还到地底。当初与郑昭商议联手之事,就是由帝国军开路,共和军提供粮草,他们绝不会同意这种提议的。果然,丁亨利笑了起来:“楚将军太谦了,此事还是从长计议,下午请楚将军来我营中碰个头商议一下吧。”
是要公事公办,在场面上与我还价了吧,那么今天是来探我的口风的。我暗自叹息。丁亨利为人诚恳,但现在也这样弄手腕了。可是,我岂不也与他一样?
当丁亨利告辞离去,看着他的背影,我不知心里是什么滋味。曾几何时,我还想过有朝一日与丁亨利一同与蛇人交战。现在是这样了,但完全没有那时想的那样肝胆相照。
丁亨利说要一块儿碰个头,天知道背后打什么主意。我当然不敢将诸将全部带去,除了邵风观,只带了冯奇他们四个,五德营五统领中只带了杨易。杨易文武双全,人也冷静,当是我与共和军谈判的有力臂助。十剑斩现在只剩了九个,另外五人我让他们好生看好郑昭。现在郑昭是我手头防备共和军过河拆桥的一个重要筹码,只要他还在五德营中,共和军就不会对我们如何不利,所以我几乎是将他软禁起来,分了二十多人看守。但郑昭这人太厉害,我仍然不敢放心,所以让十剑斩的方海他们五人暗中看守,绝对不能让郑昭脱身。
我们刚进入共和军的营地,刚通过名姓,有两个将领迎上前来,到我们跟前行了一礼,道:“楚将军,于谨,方若水有礼了。”
这一次前来,两军合计已超过了十万。如此庞大的一支队伍行军不是易事。虽说两支部队的纪律都十分严明,一路也没出什么差错,但两军在一处仍然难免要有摩擦,所以我们一直保持一定距离。我为了防止丁亨利多心,觉得我去窥探共和军虚实,很少到他营中,他也极少过来。这丁谨和方若水我还记得都是共和军现在的七天将之一,这七人是共和军后起将领的佼佼者,也是共和军的中坚,只是不知这次七天将还有几个也来了。
我跳下飞羽,道:“于将军、方将军,有劳二位相迎,感激不尽。不知何步天将军、莫登符将军、魏仁图将军、巴文彦将军可在此间?”
我问的是除了丁亨利、于谨、方若水的七天将另外四人。与共和军尽早要有一战,兵法有云:知己知彼,百战不殆,我虽然不喜欢到处放眼线,但也让人收集了共和军这批中坚将领的一切消息,连个人嗜好都打听得清清楚楚。这七人中能力最强的自然是丁亨利,而以何步天最为好色,几可与我们的上代帝君太阳王相提并论,听说他年纪不算大,在五羊城却置了七房妻妾,儿子都有三四个了。于谨和方若水两人名次较为靠后,但据说没什么特别的毛病,无非方若水稍有些贪杯,心胸也小一些。
我报出四人的名字,方若水眼中有些闪烁。我记得当初攻打南安城,也是方若水听到曹闻道报出我军实力时脸上抽动了一下。隔了这几年,他虽然沉稳了许多,但还是有点沉不住气。他还没说什么,于谨已躬身一礼,道:“回禀楚将军得知,何将军与莫将军二人留守五羊城,以防蛇人散兵,魏将军与巴将军都在营中,今日正轮到他们打扫营地。”
邵风观诧道:“打扫营地?”
于谨向邵风观也施了一礼,道:“正是。我军向有此习,各部轮流打扫。”
怪不得共和军营中如此清洁。我点了点头,道:“请二位带路吧。”
丁亨利的营帐与边上一边无二,连大小都差不多。我们走到营帐前,他已站在门口等候了。我们一到,他便迎上来,满面春风地道:“楚将军,邵将军,两位大驾光临,蓬荜生辉,请进。”他看着我,微笑道:“楚将军,不知您雕刻之技是不是更有进益?”
我笑了笑,道:“雕虫小技,何足挂齿。”
“楚将军过谦了。如斯神技,当年鲁晰子大师亦不能过。亨利每次读书倦时,一观楚将军在雾云城中所赐的木雕,佳果累累,便觉倦意顿消。”
他这话毫无溜须拍马之意,看来丁亨利最佩服我的恐怕还是这一手雕刻之技。我笑了笑,道:“岂敢岂敢。”
我们分宾主落座,我见一个个座位上除了一大杯茶,还放了个碗和小银匙,但碗中却是空的,有些许诧异。也许商议军机时会有点东西吃,但不知为何还不拿上来。
我还没问,丁亨利拍了拍手,几个士兵端着一口热气腾腾的汤锅过来放在当中。这汤锅样子很古怪,下面是一个槽,里面尽是赤红的火炭,锅中的汤汁也在微微作响,散发出一股异香。丁亨利道:“列位将军,在下无以为敬,倒是刚打了几个野味,请几位品尝。”
杨易看了我一眼,我明白他的意思,点了点,示意不会有毒。丁亨利就算再出花样,但我相信他的人品绝不会做这事。何况他拿了这么一个大锅出来,自是示意不会有毒了。我道:“丁将军太客气了。”
丁亨利笑了笑,道:“楚将军可知这锅中所煮是何物?”
我还没说,邵风观忽然抽了抽鼻子,笑道:“丁将军原来煮的是五毒羹啊。”
一听“五毒羹”这名字,我吓了一跳,但看邵风观样子笑眯眯的并没有异样,心知这汤只是名字凶,不会有什么大碍,道:“在下倒是闻所未闻,邵兄不妨明示,以广我见闻。”
邵风观道:“有丁将军在此,末将岂敢僭越。”
丁亨利笑道:“邵将军果然渊博,连五毒羹也知道。南疆多瘴气,颇多毒物,其中有龟、蛤、雉、鼠、狸五种,号称五毒。五物毒性并不厉害,生就之肉却肥美嫩脆,是天下至味。这五物毒性虽低,单一食之终究无益,唯有五物一同调和,五毒自相克制,便无毒性。只是因为此是南疆至尚佳肴,五物又须活杀方可,五羊城一带已然绝迹,昔年楚将军出使敝国,也未得染指此等异味。如今行军山中,这五物便又多了起来,在下便煮得一器。只是邵将军果然博学,在下本欲炫其独到,原来邵将军早就知晓了。”
邵风观道:“听说五毒羹为大补炽热之物,夏日食之会引发鼻血,不知丁将军何以解之?”
丁亨利道:“这便要请两位都督猜上一猜了,先请。”
一个士兵拉开了锅盖。锅盖刚开,一股热腾腾的异香扑鼻而来。我暗自赞叹,我对口腹之欲不太看重,加上出身较低,对于这些美食向来知之极少,今天倒可开开眼。
那士兵拿了把长柄铜勺,将锅中之羹舀在一排铜碗中。端到我跟前时,我才发现这五毒羹完全不像平时吃过的肉羹,竟是金黄色的胶冻之物,只是还散着热气。那些金色胶冻全无杂质,盛在碗中还微微颤动。
铜碗边还放了一把小小骨匙。我因为听得邵风观说是叫“五毒羹”,总有些不敢下手。但见邵风观已将一匙放在嘴里抿了一下,一副享受之极的样子,大着胆子舀了一勺。刚放进嘴,却觉一阵奇异的鲜甜沾上舌尖,一下子炸开,登时浸透浑身毛髓,身体里也霎时充满了力量。
看来邵风观说得并不错,这五毒羹确是大补炽热之物,现在我周身也热得直冒汗,口干舌燥,拿起杯子来喝了口茶。茶水滚烫,不像一般的茶,但气味芬芳,喝下去时却又有种极为清凉之意,登时将胸口的燥热解了。我怔了怔,却听得丁亨利道:“楚将军,你可知这是什么茶吗?”
我苦笑了一下。帝国各处大多产茶,每种都有名目,只是平时我喝茶纯粹为了解渴,根本不知道各种茶之间的区别。我看了看杯中,杯中不见绿叶,茶水却是碧绿。正要老老实实说不知道,脑海中突然一亮。这种茶凉得出人意料,与寻常茶水完全不同,我在天机法师的《皇舆周行记》中曾见到一条,说南疆有种松萝茶,其性极寒,土人攀岩采得,是医治中暑的圣药,也可以当茶饮,便是滚水冲炮也有寒意。我心中一动,道:“这茶叫松萝茶吗?”
丁亨利颔首道:“松萝茶生于山巅,其性极寒,便是在五羊城也只能在夏天方能饮用。这种松萝茶是从雪山上采摘而来,较寻常松萝茶更为清冽,平时若是饮得多了甚至会引发寒证,却正好可以中和五毒羹的燥热之气。楚将军连松萝茶都知道,当真博闻。”
我苦笑了一下。现在丁亨利的谈吐,分明就与当初我来五羊城谈判,何从景请我们饮用沁碧兰浆时一般无二了。我道:“五羊城不也有种沁碧兰浆吗?那种酒也是其寒无比,只宜夏天饮用的吧。”
我只是顺口一说,眼角却突然看到陪坐在丁亨利一侧的方若水脸色极快地一变。我不由得一愣,丁亨利却笑了起来,道:“楚将军原来还对那沁碧兰浆念念不忘啊。沁碧兰浆确是极寒之物,但此寒非彼寒,松萝茶之寒乃王道之寒,沁碧兰浆却是霸道之寒。松萝茶可解五毒羹燥热,但五毒羹若与沁碧兰浆相遇,则会产生奇毒,足以令人当场毙命,因此有‘五不见沁’之说。”
我大吃一惊,道:“竟有此事?”
丁亨利点点头,道:“因为此二物非常人所能享,故知者甚寡。”
这当然应该是何从景说的吧。也只有何从景这一族,历代贵为城主,能够享用这些极为难得的异味。五毒羹与沁碧兰浆相遇会有剧毒,我实在不知道,如果有人要暗杀我,只消在酒宴上同时上这两种酒菜,我定然会着了他的道。不用说我,再精细的人也想不到两种单独食用毫无危险的东西合到一处就会产生剧毒。
只是,丁亨利告诉我这些是什么意思?我知道从丁亨利的脸上看不出异样,借着喝茶,眼角余光扫了方若水一眼。方若水这人在七天将中最沉不住气,方才他变了脸色也让我怀疑。我看过去时,只见方若水正看向丁亨利,眼中分明写着为丁亨利所说的这番话疑惑不解。
丁亨利是在告诫我!我脑中忽地一亮。只怕,何从景曾经向他们说过这种计谋,我怀疑就会在消灭蛇人的庆功宴上实施此计,到时五德营的中高级将领杯酒谈笑间便全都上了当。我越想越怕,心中也充满了对丁亨利的感激。
不管丁亨利如何对我隐藏,他终究还是个光明磊落的好汉子。他是宁可与我堂堂正正地决一雌雄,也不愿用阴谋来害我啊,甚至不惜点破何从景的阴谋。我心中不知是什么滋味,既感激丁亨利,又痛恨他。
如果他愿意投降帝国军,那该免去多少刀兵。只是,我知道丁亨利想的多半也是如此。他这样告诫我,是因为对我惺惺相惜,不忍让我白白送死,还是向我示恩,为了将来招降我做打算?我看了看丁亨利,却见他正啜饮着一杯茶,脸上什么表情都没有。
不对。丁亨利的确是个很重情义的人,但他更不是因为私交而放水的人,他告诫我一定有他的理由。但不管怎么说,他把这个秘密告诉我,是让我能够防备这种防不胜防的暗杀手段,我看不出有什么坏处。
今日丁亨利的谈锋甚健,天南海北,风土人情,说得口若悬河,滔滔不绝,我以前从不知道他还有这么好的口才。我的口才远不及他,倒是邵风观,不论丁亨利说什么,他都接得上来。我自幼就在军校读书,那时看的尽是些兵书战册,直到后来文侯劝我多读书,这才读得杂了些,但与他们根本不能相比,只能听他们两个你一言我一语地谈着,偶尔才接两句。只是让我奇怪的是,丁亨利今天说是叫我们来商议军情,直到现在却连一语都不及军务,只是闲聊。
他到底在打什么主意?我正在沉思,却听邵风观放下杯子,道:“丁将军,多谢款待。只是,今日我等前来,应该不是只为饮宴吧?”
丁亨利笑了笑道:“楚将军,邵将军,直到今日方才请诸位过来商议,还请两位将军海涵,只因我军主将今日方才能到阵前。只是主将路上恐怕耽搁了,原本中午便能到,却直到现在还不曾来。”
他的话很平静,但我和邵风观都不由得吃一惊。共和军的主将是丁亨利,连帝国军上下都知道得一清二楚。这些年来丁亨利率共和军也打了不少胜仗,他的名声连句罗国都有所耳闻。可是他居然说他不是主将,邵风观道:“丁将军,可是何城主到阵前了吗?”
丁亨利微笑着摇了摇头,道:“城主千金之体,且要经营五羊城,岂能亲至军前?我军主将,乃是南武公子。”
丁亨利这话一出,我就算一直想不动声色,脸上也不由得变了变。我斜眼看了一眼邵风观,只见他的脸色也极快地沉了沉,看来他也听说过南武公子这名字。我正想再问一问,有个亲兵忽然过来,在丁亨利耳边低语了两句,丁亨利脸上登时露出霁色,笑道:“两位将军久等了,南武公子已到,请两位稍候,亨利失陪片刻。”
他站了起来,陪席的丁谨和方若水也站起来行礼告退。这让我更为吃惊。南武公子这个人,其实我也和他接触过了,只是还不曾照过面,实在很想知道这人长什么样。只是以前他十分神秘,外间之人甚至很少有人知道还有这一号人物,这一次的派头却大得惊人,一来便让丁亨利以下众将一同迎接。看来,这个共和军背后的头面人物也终于要浮出水面了。
他来究竟是什么用意?现在丁亨利前去,一定是在紧急商议什么,如果能知道他们的交谈,我的胜算又大了几分。但现在是在共和军军营中,我的一举一动都在他们眼里,根本不可能去偷听的。我苦笑了一下,又吃了一勺五毒羹,再喝一杯松萝茶。一热一冷间,身上倒是有种说不出的舒适。猛然间,却想起刚才丁亨利迎接我时说的客套话。
他说他读书倦了,看看我送他的木雕,用的是“佳果累累”!
我送给他的,是他的半身像啊!我的手都不禁有些颤抖。我送给郑昭的礼物才是一株荔枝树,正装着天遁音。那一次想偷听郑昭私底下的密谋,结果南武公子虽没看出破绽,还是怀疑里面有什么玄机,让他们收好别拿出来。郑昭小心之极,一定一直随身带着,他到我军营中后,只怕交给了丁亨利保管。那两个木雕我故布疑阵,给丁亨利的是个空心的,大有安装天遁音的可能,却毫无古怪,而给郑昭的荔枝树上那一棵棵荔枝正是天遁音。这是薛文亦后来改良过的,即使是发明了天遁音的虚心子,我敢说也一定不会发觉。我想,丁亨利虽然足智多谋,却不像郑昭那样多疑,那个木雕更是薛文亦的杰作,精致之极,让他爱不释手,连他也终于大意了。而我为了有备无患,一直将那个天遁音的听簧带在身边。更巧的是,南武公子一直不在营中。如果他在营中,以他的多疑,一定不会让丁亨利将那个木雕拿出来摆设的。
没想到我竟会有这么好的运气。不论南武公子和丁亨利现在设了多么精密的计策,现在这计策已经有了一条裂缝,我必须抓住。想到这里,我装作有些难受的样子,道:“邵将军,我腹中难受,先失陪一下。”伸手向侍立在边上的一个共和军亲兵招了招手,那人迎上来道:“楚将军,请问有何吩咐?”
我道:“我腹中疼痛,想要如厕。”
那亲兵道:“那楚将军随我来。”
丁亨利是从帐后出去的,但那亲兵却是从帐前领我出去。我招呼了冯奇他们四人紧随着我。现在在共和军军营中,他们要随时护卫我,倒也并不奇怪,只是那个亲兵大概会觉得我的架子太大,连上厕所还要亲兵侍立。我最怕的便是厕所太远,便听不到丁亨利与南武公子的交谈,没想到出去稍走几步,便是另一个营帐。丁亨利的军营中果然清洁,这个厕所显然是中高级军官用的,打扫得干干净净,一点臭味都没有。我本来还想找机会到外面靠近了听,现在显然用不着冒这个险了。薛文亦的天遁音即使有房屋阻隔,也能传播十丈之远,现在全是营帐,传得一定更远一些。在厕所里这里虽然说起来不好听,但这里既安静又没人打扰,比到外面要好得多了。
我让冯奇他们守在门口不让外人进来。我身为帝国军的远征军主帅,这点派头自然不让人生疑。一到里面,我便取出听簧,凝神听去。
刚开始只有一点杂音。我细细调着听簧上的一个螺丝,杂音渐渐变小了,但说话声仍然不太清楚。军营中人太多了,实在不能听得很清楚。我努力辨认着,猛然间我听得有个人道:“是邵风观先问的。”
虽然从听簧中听来声调都变了,但我想多半是丁亨利在说。他说邵风观先问是什么意思?我怔了怔,却听得另一个道:“看来邵风观还不如楚休红能沉住气。”
这人就是南武公子?我的心头猛地一跳,从天遁音里听到的音调已经变调,实在听不出和当初听到的那声音有什么相似之处。却听得那人接道:“公子说过,如果是这样,那就照计划先干掉楚休红。”
这话并不响,但在我耳边直如一个霹雳。这人居然并不是南武公子,而南武公子果然对我们不怀好意!只是我不知道他定的是什么计策,帝国远征军兵力现在比同来的共和军还多,看他能有什么办法来干掉我。
我很希望能听到那人能详细说一遍这计划,但只听得他在说:“该走了。等得太久,他们要起疑心。”
我也得回去了。上个厕所上得太久,恐怕他们也会起疑心。我收好听簧,走了出去。冯奇他们仍然守在门口,见我出来,冯奇马上端了一盆水过来,道:“都督,请净手。”
“那南武公子要干掉我们?”
邵风观双眉一扬,放下了酒杯看着我。的确,现在大反攻还没开始,胜负未卜,说共和军已经准备干掉我们,实在有些令人难以相信。
我点了点头,道:“正是。”
“他们有什么实力干掉我们?”邵风观仍然有些疑惑,“兵力他们不占上风,战备他们也不占上风。纵然共和军也有火炮,对轰之下,他们占不了便宜。”
我道:“确实如此。但我怀疑,他们拥有我们不知道的实力。”
邵风观低头沉思,没再说话。好半天,他才道:“我倒觉得,那南武公子可能是要给我们一个下马威。《行军七要》中所说‘三军夺帅尚可,匹夫夺气则殆。’应该就是那南武公子所用的计策了。不过,若真个要对我们不利,在这节骨眼上他亲自来到军中,胆子可当真不小。”
刚才那南武公子出来,气派极大,在前线的共和军七天将中的五个都来作陪了,连先前说是正轮到打扫军营的魏仁图和巴文彦两人也来了。出来的这个南武公子俊朗英武,当真光彩照人,邵风观大为吃惊,大概想不到这个向来隐藏在背后的人物会如此高调出场。我笑了笑,道:“邵兄,你被他骗了,这是个替身。”我顿了顿,又道:“这人一直藏头露尾,我怀疑当初大人所赞那个随丁亨利来帝都的下人才是真正的南武。”
邵风观更是大吃一惊,道:“什么?”当初文侯称丁亨利身后一个随从有王者之相,只是随丁亨利来的四个随从全都貌不惊人,平平常常,混在下人堆里根本看不出来,绝非今天见到的这个俊朗英武的年轻公子。
我道:“只是我有点奇怪,南武想要做掉我们,到底凭的是什么?那可不是一句简单的‘夺气’就说得过去的。”
邵风观沉吟了一下,道:“楚兄,我觉得你想什么都已先入为主,先认定共和军要对我们不利。你有证据吗?”
我顿了顿,道:“有。我听到他们的交谈。”
邵风观道:“难道丁亨利和那个假南武到你那个厕所里议事?”
他这话已是在挖苦了。我并不在意,顿了顿,心知不告诉他实情是不行了。风军团编制虽小,但因为特殊,向来是诸军的耳目。如果邵风观不信我的话,万一风军团先行被共和军消灭,那地军团几乎就成了瞎子。我耐住性子,道:“你知道有句话叫‘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吗?”
“当然知道,张尚书常说这话。”
我从怀里摸出了听簧,道:“这个东西是一种叫‘天遁音’的偷听工具的听簧。拿这个,可以听到十余丈内人的说话声。”
邵风观呆住了,接过听簧看着,半晌不说话。我道:“邵兄,我手头也没有天遁音好让你试试……”
我话未说完,邵风观打断了我的话道:“楚兄,我不是不信你。”他抬起头,有些犹豫地道,“你有没有在风军团中装上这种天遁音?”
邵风观对我起了疑心了!我刚才急着要证明我没说谎,才将这听簧拿出来。天遁音本来就是用来偷听的,知道的人越少越好,我连五德营的五统领都没有告诉过。突然之间我拿出一个听簧来,说这东西能听到十丈以内的声息,邵风观这种曾经被文侯出卖过一次的人一定会大起疑心。四相军团,以他的风军团与文侯距离最远,我现在虽然与文侯疏远了些,但一直以来我都是文侯的亲信。也许,邵风观是在怀疑我其实仍然听命于文侯,暗中正找他的碴儿吧。
我笑了笑,道:“这东西你以为是树上结的,年年可以采一大筐。一共没几个,手头一个都没有了。”说完觉得这话尚未足说服人,正色道:“邵兄,请你放心,我绝不会用这东西去刺探你的隐情。”
邵风观道:“那么,张尚书和文侯也不知道这东西吧?”
我点了点头,道:“是。我当然不能让他们知道。”
邵风观刚才脸色很不好,现在才红润起来。他将听簧放在桌上,打了个哈哈,道:“不用在我身上就好了。楚兄,不瞒您说,文侯若听得了我背后骂他的话,我邵风观只怕死一千次都不够。”
上一次文侯就决定牺牲他,但事与愿违,邵风观被文侯的儿子甄以宁救了,甄以宁自己却战死在沙场。邵风观对文侯的感觉,多半是既敬又畏。如果文侯知道有这种奇妙的工具的话,满朝文武,包括我在内,恐怕连一个都不能安心了。
我道:“邵兄,我也知道。别忘了,现在我们是在同一条船上。”
邵风观顿了顿,叹道:“楚兄,我自命有识人之明,可真的看不透你。你有时聪明得让我心悸,有时又似乎愚不可及。像这个天遁音,你完全可以用在丁亨利身边安插耳目来搪塞过去,却偏偏跟我说实话。不怕我因此对你生了戒心吗?”
我也叹了口气,道:“兵者诡道,但既然我们已是同舟共济,就必须开诚布公。或是连我们都要互相猜疑,那这仗已先输了一半。”我看着他,慢慢道,“邵兄,我们相识时间也不算短了,你是怎样一个人,我自认看得清。你爱算计人,但你绝不是那种背后下刀的小人。”
邵风观干笑了一声,道:“楚兄谬赞。”他端起杯子一饮而尽,道,“男儿在世,总要轰轰烈烈做一场。楚兄,我听你的吧,你有什么打算?”
我淡淡一笑,道:“南武公子当然对我们不怀好意。好在我早就有了准备。伏羲谷中定然有个大秘密,我们本就想要先冲进去,现在共和军也希望我们打头阵,这自然不用再说了。我们要做的,便是把损失降到最小,此事便要有劳邵兄。”
邵风观道:“伏羲谷地形险要,共和军如果封住谷口,即使我们攻下了伏羲谷,最终还不是要被他们饿死?伏羲谷这种地方只进不出,乃是绝地,实是兵家大忌。”
我道:“所以我才说攻打伏羲谷要有劳邵兄。我准备将甘隆放在队伍尾部,由风军团来打头阵。”
邵风观嘿嘿一笑,道:“这姓甘的几乎是半个地军团了。你是防备共和军从背后下手?”甘隆是火军团都尉。毕炜与我不睦,这是军中上下公开的秘密,所以凡是火军团与地军团合作时,都是由这甘隆出面,这次也不例外。
我点了点头,道:“正是。伏羲谷是绝地,他们封住谷口,我们要杀出去便很难,但他们杀进来便更难。把火军团放在谷口,以炮火轰击,南武公子要攻击的话,就得准备拿尸体来堵住出口了。”
邵风观皱起眉头道:“可是他们如果封住谷口,要把我们饿死的话,该怎么办?”
我笑了起来:“这个你放心。他封住谷口,我们只消固守两天就行了。”
军中自带一般保持三天之粮。伏羲谷易守难攻,要守两天可以说轻松之极。邵风观一怔,道:“你想留一支部队在外接应?”
我道:“这是行不通的。这样一来,反而招共和军疑心,而且我们分兵势力不足,只怕连里面都攻不下了。你放心吧,到时就知道了。”
邵风观眼中一闪,笑了笑道:“原来你早就有打算了,真是老奸巨猾。只要外面有接应,共和军敢这样做的话,到时首尾受敌,吃亏的只怕是他们。”
我也笑了起来。还没说什么,他眼里突然又闪过一丝不安,轻声道:“楚兄,我觉得你似乎把那南武公子看小了,我怕他还有别的计策。”
我道:“有可能,只是现在也不知道。不过只消我们随机应变,任他有千变之计,也无能为力。”
邵风观点点头道:“这倒也是。”他站起身,道,“好,就这么办吧,攻打伏羲谷便由我来打头阵。”他看了看放在桌上的那听簧,又道:“另外,这个东西你现在没用了吧?给我吧。”
邵风观还是怕我用这个来偷听他吧。我暗自苦笑,道:“好吧。”现在听簧也没什么用了,给他也没什么。
送走了邵风观,我又把杨易、廉百策、陈忠和曹闻道都叫了过来,商议了一下进攻的计划。与蛇人打了这许多年仗,蛇人的习性也摸得透了,这一仗只怕是有史以来最艰苦的一仗,也恐怕是与蛇人的最后一仗了。
与共和军兵戎相见,已是迫在眉睫了吧。我想着。
商议完后,我也已觉得有了倦意,让诸将各自回去动员准备。我和衣躺在床上,默默地想着心事。远征军的任务已到了尾声,全身而退应该不会有意外,但回去后文侯如何对我,却该准备一下了。我杀了沙吉罕让小王子做监军,虽然有帝君撑腰,但文侯是何等人,决不会善罢甘休,一定要早做准备。
正想着班师后如何应对文侯诘问,耳边忽然响起一阵嘈杂。地军团军纪极严,平时营中声响很小,这一阵吵闹是谁发出的?
我皱了皱眉,坐了起来,想唤过一个亲兵让他去看一下出什么事。刚坐起来,身上忽然有种沉入冰水中的感觉,不由得打了个寒战。还不等我回过神,耳边裂帛一声,一阵厉风当头压来。
有刺客!我吃了一惊,但手握住腰间的百辟刀。在地军团的中军居然出现了刺客!这是地军团成军以来从未有过的。
我刚握住百辟刀,只觉头顶已有一种利针刺入的刺痛。刺客是从营帐顶上割破帐顶跳下来的,这人居然神不知鬼不觉地到了我的头顶,这身本领实在骇人听闻。如果我还要拔刀的话,只怕百辟刀还未出鞘,他就已一刀刺入我的头顶了。
我原本是坐着的,脚猛地在床尾一蹬,连席子一同向床头滑去。几乎是同时,一个黑影已直直落下,啪的一声,一柄剑从我身前刺入了床板。
这人用的是一柄细剑。如果我稍慢片刻,这柄剑刺入的就是我的头了。我惊出了一身冷汗,叫道:“来人!”话音刚落,那人的手一振,长剑被压得弯成弧形,但这一弹之力,他已翻身落到了床尾,一把拔出剑来,刺向我的前心。
这人的行动快如闪电,我本来还想出刀砍断这人的利剑,但没想到他会快到这等地步。我左手在床板上一按,人已一跃而起,百辟刀趁势出鞘,啪的一声压住了他的剑尖。
如果是平常人,这样一压,他的剑定然被我压得弯下去,钢口差一点的话,被压断也大有可能。但这人的剑术竟是高明得出乎意料,百辟刀上刚觉察到一点重量,他已将长剑一抽一送,已然反客为主,反而压住了我的刀。
好本事!我心中暗赞。只是我没说出话,那人却也赞了一句:“好本领!”
我本来要用刀去封,听得这个声音,不由得一怔。这个声音非常熟悉,可是,这个人是绝对不可能出现在这里的。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我这么一怔,百辟刀已慢了一拍,那人如影随形,已经抢了上来。我的帐中只点了一盏小灯,借这灯火,我已看清了他的相貌。如当头一个霹雳,我大吃一惊,连逃都忘了。
这人真的是张龙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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