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圣儿这三个字一出口，周拯就有点后悔。

　　他现在就是个普通仙人，不是当年的马甲身份——太乙救苦天尊啊！

　　这么喊，亲切是亲切了，但万一直接触怒了这头老妖，后果简直不堪设想。

　　从自己身边这些天庭仙神的反应来看，九灵元圣的实力不言而喻；这家伙虽然只是处于外太空，但听到自己声音，应该没啥技术难题。

　　周拯咕了声，喉结微微颤抖，紧急思考对策。

　　哪吒突然道：“我去掂量它一下。”

　　“三太子不可，”张天师面色颇为凝重，“这颗星辰生灵不少，看对方神色，此刻尚未动杀心，或许不是为求战而来。”

　　洞灵真人道：“贫道已联络紫微帝君。”

　　周拯虽然压力山大，但这般时刻也没怂，仰头看向了天花板，直面那股视线。

　　周拯问：“要谈谈吗？”

　　“唉——”

　　一声包含了复杂情绪的叹息声，在房中不断回荡。

　　“来寻我吧，天尊。”

　　九灵元圣的身影消失不见。

　　张天师手中浮尘飘动，那云镜搜寻天地，迅速定焦在了隆辰市的一条酒吧街。

　　九灵元圣穿着古袍推开一家小酒馆的门，低头走了进去。

　　天府酒店顶层。

　　周拯哑然失笑。

　　好厉害的老狮妖，不来此地应该是怕被围攻，直接进入人群也是为了让他们投鼠忌器，而且还找了個喝酒的地方，阴晦的表达自己是来谈判的。

　　全程都把高人气质拿捏住了。

　　之前被真人和天师灌醉后，周拯已经不敢自称千杯不醉。

　　论酒量，论心眼，比起这些老前辈，他还是有点嫩。

　　“要逃吗？”敖莹传声问。

　　周拯慢慢摇头。

　　能逃去哪呢？

　　呃，他突然发现，自己好像是被后土娘娘的消极情绪影响到了，又立刻朝积极的方向去思考。

　　万一，他是说万一，这老狮子是来投奔自己的呢？

　　好像又有些过于理想化了。

　　一旁李智勇道：“班长，用化身吧。”

　　周拯顿时眼前一亮，对李智勇挑了挑眉。

　　关键时刻，还是老李靠谱啊。

　　……

　　周拯推开那家酒馆的玻璃门时，看似只有自己一人，可实际上，一个人都没有。

　　他这具身体就是‘智勇的纸人’。

　　而且周拯也没想瞒过九灵元圣，推门进来后就故意放出了有些斑驳的气息，让正坐在角落自饮自酌的九灵元圣微微皱眉。

　　后者起身，面色复杂地注视着周拯，在店员和几个宾客的注意下，慢慢低头行了一礼。

　　周拯却只是点点头，淡定地走了回去。

　　九头狮子的礼，他按理也受得。

　　周拯发现了，只要自己本体安然无恙，用这种廉价化身行走，就拥有异于平日的自信。

　　回头要去忽悠忽悠老李，把制作这种纸道人的方法搞到手才行。

　　有个年轻可爱的女店员过来询问，周拯要了一杯饮料、少许点心，就与九灵元圣对视。

　　这狮子确实老了。

　　可能对方的实力超群，有着悠久的寿元，但周拯从对方身上感受到的那种‘心态’，就是苍老，以及一种阅尽千帆后的清心寡欲。

　　难得的是，这九头狮子身上并没有多少业障。

　　“近来可好？”九灵元圣用低沉的嗓音问。

　　周拯点点头，笑道：“没有前世记忆，烦心事也是少了很多，一切都算不错。”

　　“那就好。”

　　九灵元圣微微点头，随后对着面前的那瓶啤酒出神。

　　他有些喝不惯这个凡尘的酒酿。

　　周拯主动问：“你过来，应该不只是单纯看看我这般简单吧？”

　　“嗯，”九灵元圣低声道，“我现在还在犹豫，有人让我来杀你，但我见到你转世身时，便知道自己是下不去手的。”

　　周拯道：“想杀我的是谁？天道吗？”

　　“这些我也不知，”九灵元圣微微摇头，那双有些内陷的老眼注视着周拯，“你的敌人是谁，应该你自己最能知晓才对。”

　　“我说过了，我没记忆。”

　　周拯双手一摊：“我甚至之前怀疑过玉帝搞了一盘大棋，但后来又觉得这种可能性太低，现在几乎一切都是靠自己猜测。”

　　“是吗？”

　　九灵元圣再次沉默了下去。

　　周拯突然在他身上感受到了一种拧巴的情绪。

　　是的，就是拧巴。

　　这老狮子似乎是想在自己面前表现的强势一些，而且绝对是动过杀心的，但他总是不经意间低眉顺眼，不敢与自己对视。

　　“你怎么看现在的妖族？”九灵元圣问。

　　周拯缓声说了句：“你应该知道蓝星上近几日的事吧，我准备开个妖界，在这里搞个示范区。”

　　九灵元圣藏在桌子下的拳头莫名攥了起来。

　　他低声道：“您就算抛弃了前世记忆，这般理想却是一直没忘记。”

　　“或许吧，”周拯正色道，“我觉得，这应该是解决当前难题的唯一办法了，我们需要妖族的力量，但妖族那些吃人的大妖不能留，这也是原则和底线。”

　　九灵元圣摇摇头：“既然需要这份力量，就应该放低姿态。”

　　“这不是姿态不姿态，而是原则。”

　　周拯道：

　　“我可以重新划分一个标准，将人与灵的概念模糊化，以业障来区分好坏，统一称之为生灵，搞个生灵大联合，却绝对不能模糊好与坏的标准。”

　　九灵元圣道：“单一的是非观未免太过幼稚。”

　　“有时候你必须保持这种幼稚，才能在外界的影响下保持一份难得的本心。”

　　周拯反问道：“如果我接纳了业障大妖，那拯救这个三界又有什么意义呢？”

　　九灵元圣竟是再次语塞。

　　周拯终于发现，自己之前面对这些大牌仙神妖魔时，之所以感觉束手束脚，还真就是一个原因。

　　小命没有保证。

　　妙啊，智勇的纸道人。

　　周拯明确表示自己惦记上了。

　　“果然，您还是原本那般固执，”九灵元圣端起酒水又放了下去，摇摇头，“此地凡尘有些有趣，你我不如出去走走看看。”

　　周拯倒也没拒绝，起身做了个请的手势，主动去了吧台结账。

　　出得小酒馆，九灵元圣负手走在周拯身旁，不自觉落后半个身位。

　　这个妖族巨擘打量着凡尘各处的风景，却也没什么触动，毕竟对于他来说，再离谱的凡尘也是见过的。

　　周拯笑问：“你该不会就是劝我接纳狮族的吧？”

　　“有这般想过，”九灵元圣叹道，“但现在看来，狮族大半都是要死在您手下的。”

　　周拯不置可否地笑了笑。

　　他其实也想在这老狮子身上打探些消息，对方或许能接触到截天教的核心也不一定。

　　周拯开始旁敲侧击。

　　“其实我也不太能理解，为何截天教非要阻碍复天盟，他们喊出的口号明显是骗人的，什么还自由于生灵，他们更像是在给天道复苏做前站。”

　　九头狮子笑道：“您以为，为何天道在二三十年前突然开始复苏？”

　　周拯眨眨眼：“竟是截天教的人搞的？”

　　“截天教曾有一次声势浩大的行动，献祭了九个他们控制的大千世界，在等七七四十九年的年份。”

　　九头狮子随口就道出了一声惊雷。

　　周拯手指轻轻颤抖。

　　大千世界。

　　像蓝星这般繁华，在大灾厄之前，也只能勉强称之为大千世界。

　　献祭了九个……

　　九头狮子叹道：“现在谁都看不透，最后到底是谁能赢，您真的有把握对付天道吗？”

　　“这个要问三清祖师，”周拯摇摇头，“也不知截天教到底给了那些高手什么许诺，为何明知天道要覆灭生灵，他们还要去助纣为虐。”

　　九头狮子笑道：“您想在我口中探听这些吗？”

　　周拯：……

　　被自己以前的坐骑压制，心底还真不痛快。

　　他索性道：“也不能说探听，只是问询罢了。”

　　九头狮子微微摇头，缓声道：

　　“事情还要从头开始讲起，那时您被李天王带兵捉走，天尊府中人人自危，大家都不知您到底犯了什么罪过。

　　“很快，您被玉帝免了一切，投入六道轮回，您当年为我设下的禁锢自行消散，我本想着在天庭为您看好门庭，他日您定能归来。

　　“天庭是您和玉帝一起打下来的，这里面有您的一份，您就算转世，也会再次归来。

　　“但那狮奴蛮不讲理，却是要用我的伤势去成全他的面子，莪索性便吞了他俩，闯出南天门，逃去了三界边缘。

　　“结果啊，还没过一百年，就有一人找到了我，自称截天散人，要我与他共谋大事。”

　　“截天散人？”

　　“他藏头露尾，不辩男女。”

　　九头狮子缓声道：

　　“但接下来，这天地发生了什么，却被他一一说中，他大概就是天道选的代言人吧。

　　“您真的觉得，自己能赢天道吗？

　　“为何不能这么想？

　　“玉帝的暴起发难也好，天庭仙神的合力一击也罢，这些都可能是在天道的计算之内，从谋划西游开始至今日，乃至十九年后的天道复苏，其实都是早就被天道布置好的步骤，缺一不可。

　　“如此一想，您大概也就明白了，斗不过的。”

　　周拯洒然而笑：“如果我是一条鱼，哪怕是落在渔网里了，也要奋力挣几下，万一挣开了呢。”

　　九头狮子略微苦笑，似乎还想劝周拯。

　　“那个截天散人当时对你说什么？”

　　“没什么，只是问我要不要去建立一个新的三界，”九头狮子缓声道，“截天教最核心的这些高手很团结，因为他们是有理想的，就如复天盟内的这些仙人一样。”

　　“建立新的三界。恢复天庭荣光。”

　　周拯喃喃自语：“没想到，到最后竟是两股意识的争斗。”

　　随之，周拯看了眼这老狮子，笑道：“你一边说我方毫无胜算，一边又试探我能否接纳狮族，这不是自相矛盾吗？”

　　九灵元圣不禁皱眉。

　　周拯眯眼笑着，突然在街角看到了两个熟悉的身影，含笑走了过去。

　　却是铁拐李与蓝采和在一家酒馆喝酒，见周拯过来，立刻出来迎接寒暄，并警惕的瞧了眼九灵元圣。

　　显然，他们是为护持周拯而来，来了以后发现周拯用的是化身，也就按兵不动了。

　　算上在天府酒店的那群，隆辰市此刻停留的神仙确实不少。

　　周拯继续与九灵元圣闲逛，彼此似乎都想试探出点什么，拐角还遇到了坐在房车中看街拍美女的哮天犬。

　　渐渐的，话题从三界现状聊到了妖族现状。

　　九灵元圣也阴晦地给周拯透露了一些消息。

　　比如妖族老祖有个老祖妖庭，虽然话语权是归属于截天教的，但老祖妖庭中还是有大概三分之一的妖族老祖并未归顺截天教。

　　他就是这三分之一的一份子。

　　如果要建立妖界，征服这个妖庭就是最关键之事。

　　而妖庭的目标，与截天教的理想并不一致，他们是要恢复上古妖庭的荣光，搞出一套妖皇妖帝妖后，幻想着无论是新秩序还是旧天庭复辟，都能与天道的宠儿分庭抗礼。

　　这让周拯着实捉摸不定，九灵元圣这一趟到底是来干什么的。

　　对方的这种拧巴情绪，已经快刻在脑门上了。

　　“我该回去……”

　　“稍等，”周拯眼前一亮，笑着对九灵元圣道了声，“又有个熟人，我去问候一下。”

　　九灵元圣皱眉看着周拯的背影，目中满是思索的神色。

　　天府酒店内，哪吒突然睁开双眼：“杀机。”

　　三位护持在周拯身旁的老者各自点头，打起了十二分精神。

　　街路上，九灵元圣眼底燃烧起了两团火焰，心底不断回想着那团黑影满是蛊惑的话语。

　　是的，这是蛊惑。

　　但他不得不承认，这蛊惑的是有道理的。

　　‘青华帝君转世身？别痴心妄想了，你的主人如何对你的你难不成忘了吗？狮奴对你的凌虐，就算不是他授意，难道就不是他纵容吗？’

　　‘九灵元圣，你是如今妖族举足轻重的人物，那大鹏金翅鸟与你相比根本不值一提，你当真要因为当年的惧怕，就断送妖族好不容易开辟出的大好局面吗？’

　　‘你的祖先该如何看你呢？啧。’

　　‘青华帝君转世身你当然杀不了，关键时刻老君自会护持他，你我自是知晓的，只有天道能杀他，只有让三清束手无策才能让青华帝君放弃。’

　　‘建立妖界？别傻了，去看看蓝星上现在正发生什么，他在让妖杀妖啊。’

　　‘判断一个人想做什么，别看他说的，看他做的，这种浅显的道理小儿都明白啊……哈哈，哈哈哈哈哈！’

　　九灵元圣慢慢抬头，凝视着周拯的背影。

　　是的，自己只需要表明态度。

　　他是自己曾经追随的主人，但已转世，已不再是那个太乙救苦天尊，这只是一个被三清架起来的傀儡，只是旧天庭秩序的奴隶！

　　杀了他化身！

　　自此彻底决绝！

　　今后大路朝天各走半边，沙场相见神通分输赢！

　　九灵元圣的拳头慢慢攥紧，浑身上下出现了浅黑色的火焰，立刻就要踏前半步……

　　“马兄？最近怎么样？”

　　咴儿——

　　九灵元圣突然怔住了，视线从周拯的背影挪开。

　　街路的拐角，一匹被凡人围观的骏马，是个隐匿了妖气的大妖；而骏马背上的那个女子，却是一名与骏马气息交融的半妖。

　　这是一对夫妇，骏马化作人形后的夫妇。

　　女子背着一个硕大的箱子，此刻满脸惊喜地看着周拯，翻身下马后与周拯低头行礼，周拯笑着虚扶。

　　“咴儿！”

　　马妖的大嘴唇温柔地蹭了蹭女子的小腹，后者俏脸泛红，支支吾吾地道了句。

　　“周兄，我有身孕了。”

　　“啊？真的假的？”周拯满是错愕，抬手拍了拍妖马的脖颈，“恭喜哈，回头我让他们去你们那慰问，好好养胎，这倒是挺有意义的。”

　　“咴儿！”

　　当着众人的面，马妖不方便变成人形，只能咧嘴笑着，顺势喷了周拯满脸唾沫。

　　那女子道：“周兄，刚才与你同行的那人不见了。”

　　“嗯？”

　　周拯扭头看向背后街路，九头狮子却是已没了影踪。

　　这，他还没套完情报的说。

　　罢了，今天收获已经不少了，这拧巴的老狮子，气息总归是平和的。

　　“你们忙，我也要回去修行了。”

　　周拯笑着摆手告辞。

　　外天空，九灵元圣悬浮在空中，凝视着这颗星辰，最后低声一叹，躬身做了个道揖，身形化作一朵黑莲消失不见。

　　它起身的那一瞬，苍老的双目中仿佛映出了一幅水墨画卷。

　　仙云，奇山，瀑布。

　　树下静静盘坐的老道，嘴角带着少许恬静的微笑。

　　一旁爬伏的狮子甩了甩尾巴，张口打了个哈欠，想着今晚能有什么丹药做饲料。

　　山景奇幽远，再无画中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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