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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三章


“严哥,你要不要也去医院,你的手……”

        “等会,你看看他们几个有没有弄伤。”严书龙打发过来关切的兄弟,拿出手机拨电话。听着一声声嘟音,眉头皱得死紧。

        不仅是急,也有疼的原因,他手背上被划了一道口子,伤口不深,暂时用纸巾捂住了,但风一吹,咬得实在是难受。

        巷口略显吵嚷,那辆车和那帮人早就没影了。周围零星的几个商铺里,围过来一些中年人看热闹,指指点点,嘴里议论着他们这些小年轻。会说什么,不用听都能猜到。

        严书龙没管那些,等那边接电话等得心焦,在原地转。视线扫到石砖地上,巷壁角落,一杯奶茶摔在地上,杯身破裂,奶制品淌了一地。

        随意一扫收回目光,他走出巷子,有几个人也弄伤了,虽然是小伤,但也得处理。

        他招呼敏学的人跟他走,恰时,电话终于通了。

        齐欢的嗓音带点沙哑,严书龙顾不上别的,边拦车边说:“陈让和左俊昊进医院了!刚刚……”

        .

        一进医院,到处都弥漫着消毒水的气息和不知名药味,护士来,病人往,地板泛着阵阵阴凉。

        跑过急诊室,拐角后是一排临时病房。季冰坐在长廊椅凳上,眉头郁色深重。

        “人呢?”

        齐欢冲到他面前。

        “在里……”

        他站起来,话没说完,齐欢就已推开旁边那扇门。

        左俊昊坐在椅子上,脸上有点青紫痕迹,眉角的伤被药水涂覆,掺着血泛黄。

        “你来了……”

        左俊昊起身。

        齐欢心口砰砰跳,喉间干得发涩,视线落在他让开后,床上显出的人影身上。

        陈让靠在床头,和她对视,未言语,微倦眉间略有疲惫。

        她站在那没动,脸色实在说不上好。左俊昊打破沉默:“陈让左手手臂弄伤了,刀口不长,但是有点深,已经缝合,还要观察吊水……”

        “你们出去一下。”她动唇。视线一瞬未移,眼里始终只有一个人。

        左俊昊和季冰对视一眼。

        “你们聊。”他俩出去,把病房留给他们。

        齐欢把门反锁了。陈让听到声音,抬了抬眸。她走到病床边,在左俊昊坐过的椅子上坐下。

        “奶茶摔了。”陈让嗓音微沙。

        齐欢眼一酸。这是进屋以后,他对她说的第一句话。

        她低头,没应答,没吭声。

        陈让朝她看,她刘海垂下来,挡住了脸。他一怔,“哭什么。”

        “……对不起。”她瓮声说。

        “我什么都不懂,还在你伤口撒盐。”她的声线浸在泪里,“对不起。”

        陈让顿了一瞬,表情慢慢沉缓。

        齐欢知道,他的私事,本不该拿到他面前来说的,尤其是在未得他允许的情况下。但眼下这个场景,她忍不住。有些东西堵在喉咙,一开口就冲破限制汹涌而出。

        第一次,她生出了一种浓重的自我厌恶。

        陈让看着她,背靠床头,被单遮在他腰际。

        “你知道了啊。”

        和往常无异的嗓音,语气甚至还要更平静。

        聪颖如他,只看她的表现,听这几句话,不消多想便猜得到,她大概是知道了一些什么。不管从哪知道,怎么知道,反正就是……了解了。

        ……

        初中的陈让,成绩优异,安静乖巧,是所有老师眼中的楷模。

        他平时话很少,但自律严谨,对待学习一丝不苟,也从没有什么不良行为。

        初二某个晚自习结束后,回家的陈让途经不知名巷口,遇上一桩恶性事件。

        一群小混混喝醉酒,把一个女生堵在小巷里。女生缩在角落哭哑了声音,呼救声音断断续续。陈让犹豫的几秒,里面传出更大的动静。骂咧、惊呼,还有女生抓狂的喊叫。

        少年大抵都有纯净热血,尽管他沉闷又无趣。

        陈让报了警,管了这桩闲事。

        女生反抗,没有让人得逞,争执间不甚撞到他们威胁用的小刀上,慌乱的小混混们又被突然出现的陈让以报|警一吓,鸟兽四散。

        陈让救了一个不认识的女生,被救的女生是单亲家庭,父母离异多年,跟着父亲生活。

        陈建戎一向以儿子为荣,不吝出力,也算给他撑腰。女孩父亲同样态度强硬,坚持追究。那些涉事的混混们有的流窜躲藏难寻踪迹,而以李明光为首的主要分子,无一例外被逮到。

        一切因那个叫李明光的小混混而起,他情节最重,在一番处理后,未满十八岁的他被送到少管所服刑一年。

        这件事没多少人知道,为了不对受害者进行二次伤害,陈让自事情发生当晚到后来,一直缄口不言,张非墨是陈让的同桌,陈让只在他面前稍稍提过两句。

        那时张非墨没想到,陈让自己也没想到,这件事后来会变成破坏他家庭的噩梦。

        为表感谢,女孩的父亲几次上门,陈让母亲亦数回去医院看望那个女孩。

        一来一往,时间渐久。

        几个月后的某天,陈让跟他爸回省城去见爷爷,原本说在省城住几晚,临时决定提前回去。陈建戎还不忘买了套新的化妆品,带了陈让妈妈一直很喜欢,但禾城没有只有省城才能吃到的小吃。

        到家时很晚很晚,快要凌晨,路口的角落停了一辆车,没谁在意。

        后来……

        陈让大概永远也忘不了那天。

        沿着大门进去,衣服从大厅散落一地。他爸爸从进门开始手就是颤的,他跟在后面,闻到那股不同寻常的气息,看到客厅里散落的衣服,每个毛孔都凛然爆炸。

        一楼客房里,他救过的那个女孩的父亲,跟他妈妈,两具身体纠缠,赤|裸花白。画面恶心又冲击。

        如惊雷一般的嘶吼,争吵、哭喊,惊起了夜里几盏灯。

        而他傻站在原地,看着父母厮打。

        初二下学期的末尾,陈让跟父亲亲眼目睹了母亲出|轨现场,对象是他救过的女孩的父亲。

        离婚手续办得很快,他妈妈跟那个男人和那个女孩组成新的家庭,迅速搬离禾城。她走的那天,在门口含泪摸了摸他的头。

        他一动不动,没有表情,问她。

        “那我呢。”

        她尴尬地收起手,什么都没说。

        从那个时候起,家里变得安静,一楼总是黑沉沉不开灯,地板阴凉,再也没有暖过。

        他爸开始酗酒,爷爷为此气得病了几次。

        他妈走了没多久,陈让升入初三。进少管所的李明光因为表现良好被提前假释,外出却因意外摔断了腿,彻底成了残废。

        他哥李明启刚出狱不久,把这一切全怪到了陈让头上。

        那一天晚上,黑漆漆的巷子,天沉得连半颗星星都没有,和遇见那个女生被围的时候很像。

        陈让蜷缩在墙角,被十几个人打得吐出胆汁,李明启用脚踩在他脸上,狠狠碾的每一下,鞋底的沙子都在他脸上擦出痕迹。

        他们点了烟,扯破他的衣领,把烟摁在他胸膛正中。一根烟接一根烟,烟尾烧得猩红,烧焦他的皮肉,星火和血混在一起,灰掺进薄薄的肉里,那一点点腥味全被烟味掩盖。

        一声接一声:“操|你妈!”

        一声又一声:“你不是很吊吗?杂种!”

        谩骂中,十几根烟,烫得他青筋爆满脖间,额头全是汗,手脚被钳制动不能动,只有腿恍然无用在地上踢蹬。

        胸口的疼痛一阵接一阵,刚消下去,又被新的灼热烧疼。

        李明启烫够了,把烟摔在地上,一脚踹上他的脸,后脑重重撞墙,眼前混黑。

        他们笑着,说不如尿在他身上,也有说塞点泥到他嘴里,大概是看他奄奄一息没了趣味,这些后来都没做。走的时候李明启抓了把沙,狠狠撒在他脸上,骂他:“操|你妈的傻|逼!再给老子装逼!”

        夜色下一片死寂。

        张非墨从不知哪个角落冲出来,扶他,问他有没有事。

        他撑着墙站起来,甩开张非墨的手,一身狼狈,一个人晃悠走回家。

        他知道张非墨从一开始就在后面,因为害怕不敢出来,他不怪他。

        没有什么不对。

        总好过他,救了一个陌生人,然后没有了妈,也没有了正常的爸爸。

        那一天晚上天有多黑。

        当脸被人摁进泥里,像一条死狗一样,被鞋底狠狠碾着的时候,陈让彻底懂了。

        是他多管闲事。

        他活该。

        活该。

        ……

        齐欢垂头对着白棉被,一直没抬脸。

        张非墨说,陈让父母离婚的事,是他在老师办公室外听老师们闲聊听到的。之后看见他被堵在巷子里,因为不敢救他,一直耿耿于怀难受了很久。

        初三下学期张非墨转去坝城,转学之前,陈让已经变得独来独往,以前只是不爱说话,那会儿却连正常表情都渐渐没了。又因为座位分开,他再没机会,也不好意思去找陈让。那段时间慢慢听说陈让打架,有人见过陈让被流氓找麻烦,他戾气爆发,打架打得很凶,开始不再吃亏。

        而早从挨打后的第二天,陈让就没再跟他说过话,也没跟任何人说过话。

        ‘我妈喜欢我考第一。’

        ‘如果是我,我不会管。’

        两句不同语境下毫无关联的话,一齐涌进齐欢脑海里,交缠着像针一样扎心。

        她根本什么都不懂。只是因为他一句不管,就怪他冷漠,怪他不懂得同情,怪他毫无同理心。

        可他明明热血过,曾经内心柔软,为不平而勇敢作为过。

        他的善良却并没有得到应得的回报。

        父亲酗酒,将事情怪在他头上,对他进行家|暴,还有时不时骚扰他的流氓,两年多过去,时至今天,他还在为他的善良承担不该承担的一切。

        齐欢在陈让面前红过眼,但真的哭出来,很少,像这次一样更是头一回。

        喉头滚烫,鼻尖都红了。

        她用手指勾住他的小指,一根一根将他的五指缠住,直至紧紧扣住他的手掌。

        “陈让……”

        她努力抑制抽噎,眼泪滴在泛药味的白被上。

        “你疼不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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