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二七章 新时代
灯影昏黄摇曳,时间如同凝滞一般的沉淀在绿漪楼上的这片空间里,目光与舆论复杂交织,似乎在将空气挤压向某个方向或是几近固定的结果,而随着这样的挤压感,贺方的声音终于再度响起来:“最后压轴的,让我们苏氏布行的掌柜来为大家说说过去的一年里布行的生意,另外还有……”
微有些琐碎的话语说完之后,几乎所有人都在朝苏家这边注视着。苏仲堪苏云方安静不语,微微皱眉。一旁廖掌柜低头沉默了一会儿,随后露出一个笑容站了起来,朝周围众人抱了抱拳,准备上前。后方,名叫小婵的丫鬟有些犹豫地去拿姑爷压在右手下的锦盒,然后用了力。
但那没有抽动。
宁毅坐在那儿只是微微偏着头,像是在想着什么事情,目光看来淡然、安静,当然,这时候显得有些冷寂,余光偶尔朝乌家那边看看。右手一动不动地放在那锦盒之上。
想要上前的廖掌柜这时候也已经察觉出了宁毅的态度,他为难了片刻,也回过头来,试图伸手去拿锦盒:“还有机会……”他轻声说着,宁毅笑了笑,随后冷然道:“放手。”
“姑爷,还有机会……”
这边安静了一会儿,人们或许听不到宁毅与廖掌柜的说话,但谁也没有说话,只是或叹息或冷笑地望着。过得片刻,宁毅的声音在厅堂中淡淡地响了起来。
“我们……退出。”
似乎是众人等待中的反应终于出现,窃窃私语声响起来,细细碎碎的指指点点,只是此时刚刚开始,仅仅能够感受到那种气氛。廖掌柜皱了皱眉头,看看周围,又压抑了声音道:“还有机会的,姑爷你别乱来……”
他已经为了这事在巨大的压力下忙碌了月余,做了所有该做的努力,这几日以为人事已尽,也没有太多会失败的理由,才稍稍乐观了一点点,方才乌家拿出那明黄织锦的时候,难以知道他心中的惊愕会到什么程度。
今晚情况复杂,但作为当局者,已经大概能够整理出一个黑暗的轮廓,乌家拿出布料的时机,董大人的安排与态度,一切的一切反压过来,如噩梦惊心。事实上,今晚真正控制苏家大房局势的廖掌柜这时候压力或许才是最大的。但即便是在这样的情况下,他方才仍旧按捺住了所有的情绪,将宁毅拉回来,这时候还打算做最后的努力,至少把该做的事情做到。这时候再冲动执拗书生气也已经改变不了任何事情了,形势比人强的时候,蛮干其实什么也不抵的,只是徒然让旁人觉得苏家没有风度。
不过到得这时候,宁毅还是摇了摇头,开口复述一遍:“我们退出。”
廖掌柜按捺住火气,正要再说话,前头贺方已经皱着眉头站了起来:“宁贤侄,今日只是让你苏家参与这聚会,说说你苏家成绩,与在座诸公交流一番。我江宁织造局堂堂正正,可从未让人参与何等不光彩的圈子,你此时在这里口口声声说退出,敢问你到底是要退出什么?年轻人,说话可得三思而行。”
他这话说完,旁人在窃窃私语中点着头,有人轻笑出来,说着宁毅此时失态的事情。廖掌柜有些着急,宁毅已经缓缓站了起来,目光望定了乌家的那边,乌承厚、乌启隆父子也微笑着朝这边望过来。场地中的众人左右瞧瞧,陡然听得宁毅喝道:“你们不能这样做的……无耻!”这话不是歇斯底里地喊出来,但却是含着愤怒。
“宁立恒,不得放肆!”
贺方站了起来。旁边一直微笑着观看事态的董德成拍了拍他的手:“无妨、无妨,宁贤侄年轻气盛,不管是谁,不管对今日宴会或是我织造局有意见,但说便是,本官从不阻人说话。”
同一时刻,由于宁毅是对着乌承厚说的这话,一些亲近乌家的商户此时也已经占了起来,准备配合乌家继续把苏家欺负下去,乌承厚却伸了伸手:“宁贤侄莫非是在说我乌家?”
而在这头,董德成的话音才落,苏仲堪、苏云方、廖掌柜都已微微变了脸色,害怕宁毅真愣头青把织造局也给扯了进去,正要说话,但见宁毅目光扫董德成一眼,随后点点头,深吸了一口气,笑了起来。他从头到尾除了乌家拿出那织锦时的些许失态与方才的这声怒骂,其余时间就算旁人能看出他的不妥,他也一直保持在安静的有些风度的状态,这时候像是终于按捺住了怒意,望向了乌家的那边。
“呵,也好……世伯不是说要小侄帮忙想首诗词吗?适逢今日之事,小侄忽然想到一首诗最为适合,我写出来……世伯可想看么?”
“哈哈,如此甚好。”乌承厚笑着,当即回答道,他朝周围望了一眼,“我乌家世代商贾,平日里实在有些粗鄙,不沾文气。宁贤侄乃是江宁第一才子,人所共知,你愿为今日写诗,那还能有何问题?诸位,我等今日在这绿漪楼头聚会,能得江宁第一才子赋诗,实在是件盛事。来来来,快给贤侄呈上纸笔……”
一些人笑着站起来,也有些人心中怀着些叹息,这个时候不管再写些什么,只是徒惹人笑而已了,虽然宁毅是大才子,但这样的情况下又能有何用处。此时把诗词写得再好,异日旁人说起,也只会说宁毅经营商道丢了面子,而就算诗词将乌家骂得再厉害,旁人也只会觉得商贾之家本身如此,只是反过来给乌家造了势,丢了自己的面子而已。
不过事到如今,话已出口再收回去也没办法了,宁毅站在那儿望着乌家人,两名小厮呈上了纸笔放在他的身边,他也未曾理会。这样过了好一阵子,才终于回身,拿起了毛笔,顿在空中。
一群商户围了上来。内里稍稍安静,外面也还有窃窃私语声,酒楼下方的香气传上来,人群中,乌承厚、乌启隆、乌启豪笑着望着桌上的纸。终于,笔锋落下。
有人俯身,认真看着,随后微微有些疑惑地念出了第一句。
“酌酒与裴迪……”
话语声传出去,有人朝周围望了望。
“今日有人叫裴迪么?”
“莫老四,你实在寒碜……”
“什么?”
“这是古诗……”
人声纷乱,一些人也已经疑惑起来,在场之人虽然皆是商贾,但许多人还是有些学问的。《酌酒与裴迪》明明是唐代王维的诗作,这时候宁毅竟然只是要抄上一遍?不过以宁毅往日那奇怪的作风,也难说不会是故意弄个这名字却写上一首新的。不过接下来的一句,已然将这猜测推翻。
“酌酒与君君自宽……”
宁毅此时写字颇快,自己算不上好也算不上差,微微有些潦草,或许是证明着他心中的愤然,诗作写完,宣纸上只是称不上佳作的草书:
酌酒与君君自宽,人情翻覆似波澜。白首相知犹按剑,朱门先达笑弹冠。草色全经细雨湿,花枝欲动春风寒。世事浮云何足问,不如高卧且加餐。
未动一次,未改一字,宁毅写完,执笔低头看着:“王摩诘珠玉在前,在下就不乱写了,此诗便送给乌家世伯,如何?”
乌承厚望着那诗,随后望望宁毅,面上笑容却是丝毫未变,随后淡然笑道:“此诗甚好,说得虽让一般人觉得不好听,却正合商道。贤侄今日愤怒因由我无心追究,但这诗作,我收下了,此后必定好好保管。”
宁毅也笑着,吐出一口气,放下毛笔。随后转过了身,低声道:“我们走。”抓起桌边锦盒,顺手便朝窗外扔了出去,他看起来用力不大,但锦盒径直飞出窗户,盒盖在空中哗的打开,一抹明黄从众人的眼角划过去,落往楼下。
小婵“啊”的低呼一声,快步跑下楼去,宁毅这时还未走到楼道口,乌启隆笑着走了过去,拍拍他的肩膀,低声道:“宁兄才华横溢,却何必涉及不熟之商道,在家中写写词作教教诗文,岂不更好,呵呵。”
宁毅笑着看他一眼,并未回答,随后继续下楼。
议论声在背后开始变得大了……
出现了这样的一个插曲打乱聚会的步骤,几位大人虽然未有阻止,但接下来固定的程序还是得继续,苏家人可以不管皇商,但该说的话还是得说说的,众人回到坐席上,议论未减,这期间,也有两个丫鬟、小厮打扮的孩子愤然蹬了蹬脚跑下楼去,但这样的事情无人理会了。乌承厚则让人将宁毅写的那首《酌酒与裴迪》好好收了起来,与周围一些人礼貌性的交谈着。
乌家行事一向不急不缓,不过这次事情,却也颇有于无声处听惊雷的利落。从宁毅扔下楼的那匹黄布,多数人就大概猜到了发生什么事,但在这样的情况下,连苏家都因为没办法证明写什么而无法说话,旁人也只会认为乌家真是厉害而已,这次的事情,也真是太过厉害了,苏家那样子铺垫了几年,这时又辛辛苦苦地铺陈了一个月,被乌家转手就翻盘。
从今天开始,苏家便要渐渐退出江宁织造三大家鼎立的格局,真正得到壮大的是乌家,薛家也已经无法跟乌家再争,只能一直屈居第二的位置,众人议论着这转折点的激动,也开始重新考虑苏家的定位以及与苏家的一些关系。至于宁毅,那算是一个可怜的人,他只是被塞到了中间,原本就无能为力而已。
有人从楼上望下去时,书生的青袍身影站在楼下,正回头望着这边,大概是要记住这栋楼,放几句可怜的狠话。这一切,也不过败者萧条的残像而已,只有丫鬟小婵跟在他的身边。楼上的人看了几眼,也就与旁人说笑着回过了头……
接下来,要适应一个新的格局,对于布行中人来说,更像是要适应一个新的时代,至于败者,那只会存在于饭后的谈资中,正经时间多看一眼都是浪费。
于是,楼上的气氛继续热烈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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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这里的蟹好像不错,没吃到……可惜了。”
楼下,宁毅站在道路边望着那绿漪楼的招牌,有些惋惜的叹了口气。
“那……”小婵皱起了眉头,有些为难,“小婵去要些打包回去么?”
“脑有包……”宁毅笑了起来,随后拍了拍小婵的肩膀,“走了,回去吧,忙了一个多月,无事一身轻了……”
夜风拂动起来,主仆两人往马车驶过来的方向走去,后方,周佩与周君武跟过来了。
难得的,凉爽、轻松的夜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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