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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二九章 春寒料峭 逝水苍白(下)


      景翰十四年二月二十一,太原南面,祁县,春雨。

  天空黑沉得像是要坠下来。

  雨打在身上,彻骨的寒冷。

  马在奔行,慌不择路,陈彦殊的视野摇晃着,然后砰的一声,从马上摔下来了,他翻滚几下,站起来,摇摇晃晃的,已是满身泥泞。

  几名亲兵慌忙过来了,有人下马搀扶他,口中说着话,然而映入眼帘的,是陈彦殊木然的眼神,与微微开闭的嘴唇。

  “……陈大人、陈大人,你怎么了,你没事吧……”

  呼喊的声音像是从很远的地方来,又晃到很远的地方去了。

  两个时辰前,武胜军对术列速的大军发起了进攻。

  自汴梁城外一败,后来数十万大军溃散,又被召集起来,陈彦殊麾下的武胜军,拼拼凑凑的收拢了五万多人,算是诸多军队中人数最多的。

  这一路北上,陈彦殊不仅在向后方求援,也在以朝廷的名义,召集周围的厢军、义军。宗翰屯兵太原时,对于太原南线有过一定的扫荡劫掠,后来宗望的大军过境,也打乱了这些地方的防线布置,然而武胜军的到来,命令发出,还是带起了不少的响应和号召。这一号召的结果,是在太原城南,当陈彦殊终于决定对术列速发起进攻时,整支军队的规模,已经达到七万之众。

  而其中的问题,也是相当严重的。

  自汴梁带来的五万大军中,每日里都有逃营的事情发生,他不得不用高压的方式整肃军纪,四面八方汇集而来的义军虽有热血,却乱七八糟,编制混杂,装备良莠不齐。明面上看来,每日里都有人过来,响应号召,欲解太原之围,武胜军的内部,则已经混杂得不成样子。

  但他没有太多的办法,随着后方传来的命令愈发坚决,二十一这一天的上午,他还是强令大军,发起进攻。

  如同山一般难动的大军在随后的春雨里,像泥沙在雨中一般的崩解了。

  女真人扫荡而来,他也只能夺路而逃,到这里时,他真的已经心力交瘁。

  亲卫们摇晃着他的手臂,口中喊话,他们看到这位身居一军之首的朝廷大员半边脸上沾着污泥,目光空洞的在空中晃,他的双唇一开一闭,像是在说着什么。

  “……完了……完了……不当初……”

  “大人,你说什么!?大人,你醒醒……女真人尚在后方——”

  “……悔不当初……完了……”他猛地一挥手,“啊——”的一声大叫,将众人吓了一跳,然后他们看见陈彦殊拔剑前冲,一名侍卫要过来夺他的剑,差点便被斩伤,陈彦殊就这样摇晃着往前冲,他将长剑倒转过来,剑锋搁在脖子上,似乎要拉,踉跄走了几步,又用双手握住剑柄,要用剑锋刺自己的心口。四野阴沉,雨落下来,最终陈彦殊也没敢刺下去,他歇斯底里的大喊着,跪在了地上,仰天大叫。

  “啊——悔不当初啊——完了——”

  那叫声伴随着令人心悸的哭声。

  “完了啊……武朝要完了啊——”

  他终于将长剑从心中刺了过去,血沫涌出来,陈彦殊瞪着眼睛,最后发出了咕咕的两声,那哭喊如同不祥的谶语,在空中回荡。

  没有人知道陈彦殊最后在这里说的话,不久之后,几名亲卫砍下了他的人头,向追赶过来的女真人投降了。

  太原城外的这场战争,在春雨中,惨烈、而又波澜不惊。相隔数百里外的汴梁城里,还无人知道北上救援的武胜军的结果,这些天的时间里,京城的局势一波三折,犹如火烧,正在剧烈的变化。

  朝堂仍未作出给太原增兵的决定,虽已派出了武胜军北上,但汴梁城外的战果,大家有目共睹。普通百姓或许没有概念,但是在众多读书人乃至于官员之中,每日里都有着大量的议论。太原仍未沦陷,因此这样的议论,便愈发激烈。

  这样的议论中,每日里书生们的请愿也在继续,要么请求出兵,要么请求国家振作,改兵制,除奸臣。这些言论的背后,不知道有多少的势力在操纵,一些激烈的要求也在其中酝酿和发酵,例如向来敢说的民间言论领袖之一,太学生陈东就在皇城之外请愿,求诛朝中“七虎”。

  这“七虎”包括:蔡京、梁师成、李彦、朱勔、王黼、童贯、秦嗣源。

  “今日之事,有蔡京坏乱于前,梁师成阴谋于后。李彦结怨于西北,朱勔结怨于东南,王黼、童贯、秦嗣源又结怨于辽、金,创开边隙。宜诛此七虎,传首四方,以谢天下!”

  这七虎之说,大概便是这么个意思。

  秦嗣源算是在这些奸臣中新加上去的,自辅助李纲以来,秦嗣源所施行的,多是苛政严策,得罪人其实不少。守汴梁一战,朝廷呼吁守城,每家每户出人、摊丁,皆是右相府的操作,这期间,也曾出现不少以权势欺人的事情,类似某些小吏因为抓人上战场的权力,***女的,后来被揭露出来不少。守城的人们牺牲之后,秦嗣源下令将尸体全数烧了,这也是一个大问题,而后来与女真人谈判期间,交割粮食、草药这些事情,亦全是右相府主导。

  往日里秦嗣源在民间的风评顶多是个酷吏,最近这段时间的有心酝酿下,即便有竹记为其开脱,关于秦嗣源的负评,也是甚嚣尘上,这中间更多的原因在于:相对于说好话,普通人是更喜欢骂一骂的,更何况秦嗣源也确实做了不少违背乡愿的事情。

  汴梁守城战的三位英雄当中,李纲、种师道、秦嗣源,如果说人们非得找个反派出来,毫无疑问秦嗣源是最合格的。

  顺藤摸瓜,在背后操纵这些言论的势力各种各样,又与朝堂局势的一日日变化有关系:在几天以前,秦嗣源就已经称病求去,但与之一同到来的,是逐渐变多的抨击和弹劾秦嗣源的折子,最初是捕风捉影的类型,譬如说秦嗣源为女真人输送粮草,致使民怨沸腾——这纯属找抽,秦嗣源负责,不还得上面发命令么。一开始的几个人被下狱之后,后来的折子,便愈发有真材实料了。

  如秦嗣源在右相任上的一些权宜之计,再如同他曾经为武瑞营的军饷开过后门,再如同对谁谁谁下的黑手。周喆力保秦嗣源,将这些人一个个扔进大牢里,直到后来人数愈发多了,才停止下来,改做训斥,但同时,他将秦嗣源的称病视作避嫌的权宜之计,表示:“朕绝对相信右相,右相不必担心,朕自会还你清白!”又将秦嗣源的请辞驳了。

  随后秦桧带头上书,认为虽然右相清白无私,按照惯例,有如此多的人参劾,还是应当三司同审,以还右相清白。周喆又驳了:“女真人刚走,右相乃守城功臣,朕有功尚未赏,便要做此事,岂不让人觉得朕乃鸟尽弓藏、兔死狗烹之辈,朕自然信得过右相,此事再也休提!”

  这些明面上的过场掩不住暗地里酝酿的雷鸣,在宁毅这边,一些与竹记有关系的商户也开始上门询问、或是试探,暗地里各种风声都在走。自从将手头上的东西交给秦嗣源之后,宁毅的注意力,已经回到竹记当中来,在内部做着不少的调整。一如他与红提说的,如果右相失势,竹记与密侦司便要立刻分开,断尾求生,否则官方势力一接手,自己手头的这点东西,也免不了成了他人的嫁衣裳。

  竹记的核心,他已经营许久,自然还是要的。

  当然,这样的分裂还没到时候,朝堂上的人已经表现出咄咄逼人的架势,但秦嗣源的后退与沉默未必不是一个策略,或许皇上打得一阵,发现这边真的不还手,能够认为他确实并无私心。另一方面,老人将秦绍谦也关在了府中,不让他再去操控武瑞营,只等皇帝找人接手——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了。

  然而太原在真正的火里煮,瞎了一只眼睛的秦二少每日里在院中焦灼,整日练拳,将手上打得都是血。他不是年轻人了,发生了什么事情,他都明白,正因为明白,心中的煎熬才更甚。有一日宁毅过去,与秦绍谦说话,秦绍谦双手是血,也不去包扎,他说话还算冷静,与宁毅聊了一会儿,然后宁毅看见他沉默下来,双手紧握成拳,牙关咔咔作响。

  “立恒,太原还在打啊!”他看见秦绍谦抬起头来,眼睛里充血殷红,额头上青筋在走,“大兄还在城里,太原还在打啊。我不甘心啊……”

  宁毅沉默了片刻,憋出一句:“我已派人去救了。”

  秦绍谦咬牙切齿,全身发抖,许久才停下来。

  从相府出来,明面上他已无事可做,除了与一些商家大户的沟通往来,这几天,又有亲戚过来,那是宋永平。

  这位官宦家庭出身的妻弟先前中了举人,后来在宁毅的帮助下,又分了个不错的县当县令。女真人南来时,有一直女真骑兵队曾经袭扰过他所在的县城,宋永平先前就仔细勘探了附近地形,后来初生牛犊不怕虎,竟籍着县城附近的地势将女真人打退,杀了数十人,还抢了些战马。战事初歇厘定功劳时,右相一系掌握实权,顺手给他报了个大功,宁毅自然不知道这事,到得此时,宋永平是进京升官的,谁知道一进城,他才发现京中风云变幻、山雨欲来。

  此时的宋永平多少成熟了些,虽然听说了一些不好的传闻,他还是来到竹记,拜访了宁毅,随后便住在了竹记当中。

  他对于整个局势毕竟了解不算深,这几天与宁毅聊了聊,更多的还是与苏文方说话。先前宋永平乃是宋家的凤凰儿,与苏家苏文方这等不成器的孩子比起来,不知道聪慧了多少倍,但这次见面,他才发现这位苏家的表兄弟也已经变得成熟稳重,甚至让坐了县令的他都有点看不懂的程度。他偶尔问起问题的大小,说起官场解围的方法,苏文方却也只是谦和地笑笑。

  “事情可大可小……姐夫应当会有办法的。”

  “我等操心,也没什么用。”

  苏文方每每如此说,宋永平心中便有些着急,他也是意气风发的读书人,最后的目的乃是在庙堂上成宰相帝师般的人物的,自觉就算年少,说不定也能想个办法来,助人脱困。这几日苦苦酝酿,到得二月底的这天中午,与宁毅、苏文方碰头吃饭时,又开始细细打听其中关窍。

  “正所谓一人计短,两人计长,弟自幼生于官宦人家,每日里耳濡目染,对朝堂之事,也知晓一二,此次过来,听闻眼前事情,实在担心。这具体事态,不知已严重到何等程度,还望姐夫不吝告知,弟虽不才,家父却还有些关系在朝中,虽不能涉足宰相之事,但姐夫这些生意若要脱身,或有办法……”

  他一番热心,宁毅不好推拒,点头想了想,随后捡一些能说的大概说了说,期间宋永平询问几句,宁毅便也做了解答。他是有心让宋永平放心的,倒也不可能将事态全部告诉对方,譬如皇帝跟宰相间的博弈,蔡京跟童贯的参与等等等等。还只说了片刻,竹记前方陡然传来骚乱之声,三人起身往外走,随后有人过来报告,说前方有人捣乱。

  “是什么人?”

  “一些混混,似是太尉府在背后搞事。”

  此时留在京中的竹记成员也已经久经考验,过来报告之时,已经弄清楚了事态,宁毅与苏文方对望一眼,自侧门出去,到路上时,看见竹记前方酒楼里已经开始打砸起来了。

  宋永平眉头紧蹙:“太尉府敢在台面上闹事,这是不怕撕破脸了,事情已严重到此等程度了么。”

  宁毅将目光朝周围看了看,却看见街道对面的楼上房间里,有高沐恩的身影。

  “东家,怎么办?”那竹记成员询问道。

  “不可硬碰。”宋永平在一旁说道,然后压低了声音,“高太尉有殿前指挥使一职,于汴梁硬碰,只会正中其下怀,对方既然叫来混混,我等不妨报官就是。”

  那竹记伙计在等着宁毅的表态,宁毅点了点头:“让他们砸,不过也不用报官了,随他们去吧。”

  宋永平愣了愣,随后也点头道:“确实,若是报官,对方说空穴来风未必无因,也是麻烦……”

  他是聪明人,一说就懂,宁毅也赞许地微微点头。目光望着那竹记酒楼,对那伙计低声道:“你去让人都出来,避开一点,免得被打伤了。”

  在京中已经被人欺负到这个程度,宋永平、苏文方都不免心中憋闷,望着不远处的酒楼,在宋永平看来,宁毅的心情想必也差不多。也在此时,道路那头便有一队衙役过来,迅速朝竹记楼中冲了过去。

  宋永平只以为这是对方的后手,眉头蹙得更紧,只听得那边有人喊:“将闹事的抓起来!”闹事的似乎还要辩解,然后便噼噼啪啪的被打了一顿,待到有人被拖出来时,宋永平才发现,这些衙役居然是真的在对闹事混混下手,他随即看见另外有些人朝街道对面冲过去,上了楼拿人。楼中传出声音来:“你们干什么!我爹是高俅——你们是什么人——”竟是高沐恩被拿下了。

  宋永平等人看得迷惑,道路那边,一名穿黑袍的中年男子朝这边走了过来,先是往宁毅拱了拱手,随后也向宋永平、苏文方示意般的拱手。宁毅拱手以礼,对方又走近一步,轻声说了一句话。

  “鄙人太师府管事蔡启,蔡太师邀先生过府一叙。”

  他话语不高,宋永平听得还不怎么清楚,宁毅道:“现在吗?”

  对方点点头,伸手示意,从道路那头,便有马车过来。宁毅点点头,看看宋永平与苏文方,道:“你们先吃饭。我出去一趟。”说完,举步往那边走去。

  苏文方皱着眉头,宋永平却有些兴奋,拉拉苏文方衣角:“蔡太师,看来蔡太师也看重姐夫才学,这下倒是有转机了,就算有事,也可左右逢源……”

  苏文方却没有说话,也在此时,一匹奔马从身边冲了过去,马上骑士的穿着看来便是竹记的衣裳。

  奔马在宁毅身边被骑士用力勒住,将众人吓了一跳,然后他们看见马上骑士翻身下来,给了宁毅一个小小的纸筒。宁毅将里面的信函抽了出来,打开看了一眼。

  长街混乱,被押出来的混混还在挣扎、往前走,高沐恩在那边大吵大嚷,看热闹的人指指点点,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

  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

  漫漫的天光都收了起来。

  宁毅站在马车边看着手上的讯息,过得许久,他才抬了抬头。

  “……宁先生、宁先生?”

  那黑袍中年人在旁边说话,宁毅缓缓的转过脸来,目光打量着他,深邃得像是渊海,要将人吞噬进去,下一刻,他像是无意识的说了一声:“嗯?”

  然后他道:“……嗯。”

  他卷起函件,走上马车。

  掀开车帘时,有风吹过去。

  一个时代已经过去了……

  二月二十五,太原沦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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