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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四一章 莽狂频言天下事 遂知新客换旧人


    大河奔流,艳阳高照,清风在原野上抚动草木,道路上车马辚辚,人行如梭。景翰十四年的端午前后,京城之中,再度热闹起来了。

  经历了女真南侵的破坏之后,这年夏天里京城里繁荣状况,与往年大有不同了。外地而来的商旅、行人比往年更加热闹地充斥了汴梁的大街小巷,城内城外,从不同方向、带着不同目的人们一刻不停地聚集、往来。

  百废待兴。

  五月初五,小烛坊。

  日头正盛,半圆形的楼舍内外,此时聚满了人。楼房前方的擂台上,两名武者此时打得虎虎生风,楼房上下,不时有男子女子的喝彩声传出来。

  小烛坊本是京城中最有名的青楼之一,今日这栋楼前,出现的却并非歌舞表演。楼上楼下出现和聚集的,也大都是绿林人士、武林名宿,这其中,有京城原本的拳师、高手,有御拳馆的成名宿老,更多的则是眼神各异,身形打扮也各异的外来绿林人。

  他们有的身形高大,气势沉稳,带着年轻的弟子或随从,这是外地开馆授徒的大师傅了。有的身负刀剑、眼神倨傲,往往是有些艺业,刚出来闯荡的年轻人。有和尚、道士,有看来平平无奇,实际上却最是难缠的老人、女子。今日端午,数百名绿林豪杰齐聚于此,为京城的绿林大会添一番声色,同时也求个出名的途径。

  楼层正面,则是一些京城的官员,大门大户的掌舵人,跑来帮忙站台和挑选人才的——如今虽非武举期间,但京中才遭兵祸,习武之人已变得吃香起来,掩在各种事情中的,便也有这类盛会的展开,俨然已称得上是武林大会,虽然选出来的人称“天下第一”或许不能服众,但也总是个出名的契机,令这段时间进京的武者趋之若鹜。

  坐在楼房中央稍偏一点位置的,也有一人手扶巨阙剑,端坐如松,偶尔与旁边人点评议论的,那便是刑部的总捕铁天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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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去年年底,汴梁附近方圆百里的土地化为战场,大量的人群迁徙离开,女真人攻城时,又有以十万计的军民死于大大小小的战斗当中。如此一来,等到女真人离开,京城之中,已经出现大量的人口空缺、商品空缺,同样的,亦有权力空缺。

  武朝繁荣,其它地方的人们便因此蜂拥而来。

  商人逐利,或许畏惧战争,但不会逃避机会。曾经武朝与辽国的战争中,亦是节节退败,谈判后交付岁币,说起来丧权辱国,但其后双方互市,边贸的利润便将所有的空缺都填补起来。金人蛮横,但顶多打得几次,或许又会落入曾经的循环里,京中虽然不算太平,但出现这种真空的机会,百年内又能有几次?

  外地的大商户们着眼于边贸互市的利润,中小商户们即便运输货物来到京城,也能大赚一笔。而外地的豪绅、望族则觊觎此时京城的权力真空,推动着其下的官员、商户入京,抓住机会,要分一杯羹。听说了此次南侵之事的文人、书生们,则胸怀救国之念,来到京城,或推销救国理念,或投效各方大员,试图寻找出仕之机。总之,京城便因此愈发热闹起来。

  在白道与明面上的情况已如此繁荣,黑道、绿林间的动静,也并不太平,习得文武艺、报于帝王家,即便进不了高大上的帝王编制,找一些高门大户、世家豪族抱抱大腿,也常是绿林中人的一条活路。此时,各种黑道、绿林人士也都朝着京城聚集过来了,或是独身一人,想要以武出名,或是大小团伙,各怀志向。而在女真人去后,对于武人的宣传也起到了不少作用,以至于最近这段时间,城内城外的每每传出宗师高手以武会友的盛会,倒也有些武林名宿、又或是意气风发的年轻人拼着狠劲在京中打出了名头。

  至于掩藏在这波武人风潮之下的,因各种权利斗争、利益争夺而出现的暗杀、私斗事件,屡屡爆发,层出不穷。

  京中原本各领的绿林名宿、黑道人物,因此也受到了极大的冲击。在守城战中幸存下来的高手、大佬们或受到新人挑战,或已悄然退隐。长江后浪推前浪,一代新人葬旧人,能够在这段时日里支撑下来的,其实也不算多。

  下层绿林的拼斗,官场利益的倾轧,豪门大族的角力,在这段时间里,错综复杂的聚集在汴梁这座百万人的城市内外,与此同时,还有各种新鲜事物,新鲜政策的出台。聚集在城外的十余万军队则已经开始筹划加固黄河防线。各种声浪与讯息的汇集,给京中各层官员带来的,也是庞大的工作量和晕头转向的工作状况。这其中,开封府、巡城司、刑部等几个部门最是首当其冲,刑部的几个总捕头,包括铁天鹰、陈庆和、樊重等人在内,都已经是超负荷运转,忙得不可开交了。

  刑部的总捕头,一共是七名,平时主要由陈庆和坐镇京师,管得也都是大案要案。只是往日里京中大势力众多,绿林的状况反而太平——有时候如果真出什么大事,刑部的总捕通常管不了,那是各个大势力自然而然就会解决的事——眼下情况变得不一样了,原本回到刑部述职的铁天鹰被留下来,后来又调动了樊重回京,他们都是江湖上的一流高手,声名远播,坐镇这里,终究能震慑不少人。

  前不久铁天鹰盯紧秦府和宁毅,算是揣摩上意后的结果。密侦司与刑部在不少事情上起过摩擦,其时由于北伐是主调,右相府圣眷正隆,连蔡京都自觉避让三分,王黼就更是乖觉,后来在方七佛的事件里,铁天鹰也被宁毅狠狠阴过一回,此时找到机会了,自然要找回场子,一来二往间,也就正式对上了。

  苏檀儿的事件过后,铁天鹰才陡然发觉,如果双方死磕,自己这边还真弄不掉对方——他对于宁毅的古怪性格有所警惕,但对于陈庆和、樊重等人来说,觉得他未免有些大题小做,待到确认苏檀儿未死,他们放下心来,赶快去处理京中堆积如山的其它事情。

  铁天鹰这边也是各种事情压下来,他忙得头晕脑胀,但当然,事情多,油水就也多,不管是豪门大族还是初出茅庐想要做一番大事业的黑道新秀,要在京城站住脚,除了敢打敢拼,谁又能不给刑部一点面子,疏通疏通关系。

  酒宴连轴转,收钱收到手抽筋,或是对有背景的新人拉拢鼓励,或是将过界了的家伙敲打一番,这样的繁忙当中,铁天鹰对于宁毅那边始终心存忌惮。然而自秦绍谦下狱之后,右相的案子已经越挖越深,当初还在观望的许多人此时也已经认清楚了局势,开始加入倒右相的行列当中,与此时京中繁华相映衬的,便是右相一系的江河日下,逐渐垮台。

  如同宁毅那日说的,眼看他起朱楼,眼看他宴宾客,眼看他楼塌了。对于旁观者来说,每一次的权力交替,看似轰轰烈烈,实际上并没有多少出奇的地方。在秦嗣源下狱之前或者下狱之初,右相一系还有着大量的活动,旁人也还在观望情况,但不久之后,右相一系便转而只求自保,事实上,最近几十年的武朝朝廷上,在蔡系、童系联手打压下,能够反抗的大臣,也是没有几个的。

  随着右相的下狱,牵扯最深的,是京城望族尧家,大儒尧祖年往下,一家子弟被刑部抓了许多人,立足的根基都被动摇。原本与秦家关系深厚的觉明禅师不久之后就被勒令在寺中思过,无法再出面奔走。与秦嗣源关系较深的一些弟子、家人或多或少都被波及。至于宁毅,在京城新秀辈出的四五月间,其麾下的竹记也是四处关张,有些被有心人怂恿,进去打砸一番,店铺也就此毁了,不再开门。

  若非蔡京、童贯等人都对这人投去了注意力,在右相倒台的大背景下,会注意到跟右相有关的这支势力的人或许不多。竹记的生意再大,商人身份,不会让人注意太过,哪个大门大户都有这样的门客,不过门下走卒而已。也是在蔡京、童贯等人的注意下,如王黼等大员才注意到秦府幕僚中身份最特殊的这位,他出身不高,但每出奇谋,在几次大的事情上均有建树。只不过在初时的奔走后,这人也迅速地安分起来,尤其在四月下旬,他的妻子受到波及后侥幸得存,他麾下的力量便在热闹的京城舞台上迅速沉寂,看来不再打算闹什么幺蛾子了。

  众人也就将注意力收了回去。

  只有铁天鹰,此时还留着一份心。在京城之中“太一”陈剑愚名声鹊起、南方绿林“东天神拳”唐恨声携弟子连踢十八家武馆连胜、陇西群雄进京、大光明教开始往京城流传、黑道每天火拼两次的等等背景里,每每经过闭了门的竹记店铺时,他心中都有不好的预感浮动。

  在他曾经了解的层次里,这几年来,籍着右相府的力量,“心魔”宁毅在汴梁黑道中有着举足轻重的地位。他固然不乱弄踢馆之类的幼稚事情,但当初京城中混黑道的几个大佬,没有人敢不给竹记面子。这当然有右相的面子原因,但绿林中想要杀他成名的人不少,进了京城,往往就有来无回,他与大光明教教主林宗吾有过节,甚至能在这两年里将大光明教牢牢压在南方无法北上,这便是实力了。

  对于蔡、童等大人物来说,这种不入流的实力他们是看都懒得看,但是右相倒台后,他手头上保留下来的力量,反而是最多的。竹记的店铺虽然被关停,也有不少人离它而去,但其中的核心力量,未被动过。

  以铁天鹰这些时日对竹记的了解而言,由宁毅建立的这家商铺,结构与此时外界的店铺大有不同,其内部员工的来历虽然三教九流,但是进入竹记之后,经过一系列的“示恩”“施惠”,核心成员往往格外忠心。这几年来,他们一片一片的大多住在一起,一同生活、鼓励,每几天会在一起开会聊天,隔一段时间还有表演节目,或是切磋比武。

  他们经历过几次大的事情,包括早先的赈灾宣传,后来的坚壁清野,抵抗女真,竹记内部将这些事情宣传得格外热血。若非没有类似摩尼教、大光明教那样的教义,铁天鹰真想将他们塑造成地下邪教,往上方报告过去。

  而在这期间,属于竹记护卫的这一块,格外顽强,其中的一部分倒是信佛,神神叨叨,每有苦行之举,与一般的武者绝不相同。刑部有初步的消息说他们曾是梁山的降匪,幡然悔悟后为赎罪加入竹记,铁天鹰眼下是不信的。但这些人与人打起来时以自虐为乐,悍不畏死,极其麻烦。另一部分便是宁毅陆续收留的绿林武者了,经历了几次大的事件之后,这些人对宁毅的忠心已上升到崇拜的程度,他们每每认为自己是为国为民、为天下人而战,铁天鹰嗤之以鼻,但想要策反,一时间也毫无着手点。

  这些人加起来,曾在京中罕逢敌手,此时剩下的,不少甚至在战场上直面过女真人的考验。眼下京城新秀辈出,他们却已收敛起来,在暗中雌伏。自宁毅对他说出“再有方七佛的人头我不给你了”这句话后,铁天鹰就一直有预感,那个男人,根本不会善罢甘休。

  哪怕他的妻子已经平安,他也会选择报复的。

  因为这样的感觉,四月底五月初的这些天里,他一方面处理着京里的各种事情,另一方面,也在空出余力来试图调查和渗透竹记,查清楚对方的想法和布置,只可惜女真攻城之后,刑部的人手也已经不够,他暂时空不出太多的力气来做这件事。陈庆和与樊重不愿意再淌浑水的情况下,四月底,他又写了一封信送给宗非晓,着他多注意竹记的动向。

  前些日子将那苏檀儿逼下河的是宗非晓,若宁毅要报复,他必然是首当其冲,铁天鹰相信宗非晓会明白其中的厉害。

  一方面做着这些事情,另一方面,京中有关秦嗣源的审判,看起来已至于尾声了。竹记上下,仍旧并无动静。端午这天,铁天鹰被请去小烛坊的武林大会上压阵,便又听人说起宁毅的事情。

  那人乃是淮南绿林过来的名宿,外号“红拳”的任横冲,进京之后,连挑两位名家,点评京中武者时,开口说道:“我进京之前,曾听闻江湖上有‘心魔’恶名,此人躲在京中,籍着右相的势力无恶不作,这段时日里京中龙虎聚集,风云变化,倒是未曾听到他的名头出现了。”

  旁边有人道:“此人既是仗势出名,而今右相恶名传出,身败名裂,他一介走狗,又岂敢再出来嚣张。何况心魔之名我也曾听过,多以旁门左道、借势取胜,天下有识之人,对其皆不屑一提尔。眼下京中群雄聚集,此人怕是已躲起来了吧。”

  “他确是躲起来了。”不远处有人搭话,此人抱着一柄宝剑,身形挺拔如松,便是最近两个月京中名声鹊起的“太一”陈剑愚。他的外号本为“太一剑”,后来人们觉得这人名字中已有剑字,便将外号中的剑去掉,以“太一”为号,隐隐有天下第一的志向,更见其气势。

  众人朝他望来,陈剑愚看着擂台之上的比斗,道:“这心魔在京中居所,若是有心打听,本就并非机密,他住在黄柏胡同那边,宅邸森严,大抵是怕人寻仇,出名都不敢。最近已有好些人上门挑战,我昨日过去,堂堂正正地下了战书。哼,此人竟不敢应战,只敢以管家出来回话……我往日曾听人说,这心魔在绿林中杀人无算,隐隐可与周侗周宗师角逐天下第一,此次才知,见面不如闻名。”

  “哈哈哈哈。”那“红拳”任横冲大笑起来,“天下第一,岂轮得上他。当年绿林之中,有逆贼方腊、方七佛名震天南,虽是反贼,武艺实在高强,司空南一身轻功高绝,搜神刀防不胜防,周宗师铁臂无敌,红颜白首虽然昙花一现,但也是结结实实打出的名头。如今是怎么回事,一个以心机算计出名的,竟也能被吹捧到天下第一上去?以我看,如今绿林,这些大宗师尽成黄花,有几人倒是可以角逐一番,譬如逆匪陈凡,乃方七佛的弟子,为乃师报仇时,亲手斩下司空南,可算其一……”

  “真要说天下第一,老夫倒是知道一人,可当仁不让。”任横冲话没说完,不远处的位子上,有人便打断他,插了一句。乃是号称“东天神拳”的唐恨声,这人创立“东天武馆”,在东南一地弟子众多,鼎鼎有名,此时却道:“要说第一,大光明教教主林宗吾,不仅武艺高绝,且为人正气和善,急难救贫,如今这天下第一,舍他之外,再无第二人可当。”

  那任横冲道:“唐老,天下第一,过手才知,可不是比人品就能作数的。”

  两人都以拳法闻名,唐恨声虽然武艺高强,名气也大,但红拳也并非易与,武林中人,别别苗头,不是什么奇怪的事情。此时唐恨声一笑:“任兄弟,你觉得唐某手上功夫如何?”

  在这件事上任横冲却不愿得罪他太过,拱了拱手:“唐师傅的拳法,已臻化境,任某亦是练拳之人,对于这点是颇为佩服的。”

  唐恨声傲然一笑:“唐某手上功夫谈不上什么天下第一,但对于功夫境界之事,已然认得清楚了。去年年初,唐某曾与大光明教林教主搭手,而在数年前,唐某亦曾向周侗周师傅讨教拳法。不瞒诸位,唐某两次皆败,但对于武艺境界高深与否,却是能说得上话的。”

  铁臂膀周侗,大光明教主林宗吾,这两人一前一后,皆能算是绿林中高山仰止般的人物,早半年还有心魔的位置,此时自然被众人嗤之以鼻了。唐恨声能与这两位先后搭手,此时也难怪能打遍京师,众人心中向往,都停下来听他说下去。

  只听他说道:“周侗周师傅,唐某素来是极为敬仰的,以武艺而言,这两位皆已臻至化境,但若真要评个高低,唐某认为,林教主的武艺修为旷古烁今,比之周师傅,仍要高出半筹。诸位未曾有幸与林教主搭手,他日若有机会,诸位见到林教主,不妨向他主动请教,林教主为人豁达,虚怀若谷,对于与其切磋之人,不仅不恼,而且多有指教,唐某便曾得林教主指点,获益颇多。其麾下人才济济,如疯虎王难陀、快剑卢病渊、猴王李若缺等人,皆是宗师级的高手……似今日说起心魔之流,不过土鸡瓦狗尔。但今日既然说到,这两日里我等也不妨去那心魔住处,向其下个战书,挑战一番。”

  唐恨声一面说着,一面如此提议。眼下这里的众人都是要出名的,如那“太一剑”,先前未曾约集众人上门挑战,因此旁人也不知道他向心魔挑战被对方避开的英姿,颇为遗憾,才在这次集会上说出来。此次有人提议,众人便先后应和,决定在明日结伴前去那心魔家中,向其投书挑战。

  听得他们如此合计,铁天鹰心中一动,直觉感到宁毅根本不会为之所动,但无论如何,若能给对方找些麻烦,逼他发飙,自己这边或许便能找到漏子,抓住竹记的一些把柄,或许也有机会看到竹记此时隐藏起来的力量。如此一想,当即也是出言怂恿。

  这些人当然也是京中上不得台面的偏门力量。他们与铁天鹰都未想到,几日之后,一场有竹记力量参与的、令他们完全无法涉足的巨大火拼,就出现在他们面前了。

  这一切,是从秦嗣源案的终于尘埃落定开始的,其后的发展虽然有些端倪,但还是出乎了铁天鹰的意料之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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