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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五四章 天地崩落 长路从头(上)


    暮色阴沉。

  中原。

  天下。

  靖平元年,冬,当北风肆掠在在低矮的天幕下时,承平两百余年,一度繁荣得犹如天堂般的武朝北半疆域,已经如同昙花般的没落了。随着女真人的南下,巨大的混乱,正在酝酿,汴梁以北,大片大片的地方尽管尚未受到兵祸的冲击,然而基本的秩序已经开始出现动摇。

  溃兵四散,商业停滞,城市秩序陷入僵局。两百余年的武朝统治,王化已深,在这之前,没有人想过,有一天家乡忽然会换了另一个民族的蛮人做皇帝,然而至少在这一刻,一小部分的人,可能已经看到某种黑暗轮廓的到来,尽管他们还不知道那黑暗将有多深。

  这场崩溃开始时,若要为之记录,几年的时间里,许有几件事情是必须写下的。武朝联金抗辽、方腊之祸、毫无建树的北伐、买城邀功,景翰十三年冬,金人第一次南下,一年之后,二度南下,破汴梁城。在这之中,景翰十四年的弑君事件,或许还没有登上大事榜的充分资格。

  至于这一年冬天,汴梁破城时,构成整个天下崩溃序幕的,还有一块拼图,发生在大多数人并不知道的地方。

  西北。

  武朝、西夏接壤处,两百里横山地区,人烟稀少。

  这是自古以来的四战之地。自唐时起,经历数百年至武朝,西北民风彪悍,战乱不断。唐时有诗句“可怜无定河边骨,犹是深闺梦里人”,诗中的无定河,便是位处横山地区的河流。这是黄土高坡的北缘,土地荒凉,植被不多,因此河流时常改道,故河流以“无定”为名,也是因为这边的土地价值不高,居民不多,因此成为两国分界之地。

  同时,两百里横山,也是武朝进入西夏,或是西夏进入武朝的天然屏障。

  自百年前起,党项人李德明建立西夏国,其与辽、武、吐蕃均有大小纷争。这一百余年的时间,西夏的存在,使得武朝西北出现了整个国家内最为善战,其后也最为朝廷所忌惮的西军。百年战乱,有来有往,然而多数武朝人并不知道的是,这些年来,在西军种家、杨家、折家等众多将士的努力下,至景翰朝中段时,西军已将战线推过整个横山地区。

  若无金国的崛起和南下,再过得几年,武朝军队若挥师西北,整个西夏,已将无险可守。

  当然,这也只能是马后炮式的抒情和感慨了。

  靖平元年,女真二度伐武,在并无多少人注意到的横山以北地区,十一月的这一天里,军队的身影出现在了这片荒凉的天地中。西夏李氏的大旗高高扬起,成千上万的步兵、弩兵的身影,出现在地平线上,延绵山间,扬起土尘。而最为惊人的,是在大军本阵附近,缓缓而行的三千骑兵,这是西夏军中最为强悍,名震天下的重骑兵“铁鹞子”,已全军出动。

  被“铁鹞子”拱卫中央的,是在北风中猎猎招展的西夏王旗。在与种家兄弟的战争里,于数年前失去横山地区的控制权后,西夏王李乾顺终于再度挥军南下,兵逼绥、延两州!

  天下大势之外,也有暂时与大势交集过旋又分开的小事。

  哒哒哒。

  天色已晚了。距离横山一带算不得太远的曲折山道上,马队正在行进。山间夜路难行,但前前后后的人,各自都有武器、弓弩等物,一些马背、骡背上驮有箱子、布袋等物,队列最前方那人少了一只手,身背单刀,但随着骏马前行,他的身上也自有一股悠然的气息,而这悠然之中,又带着些许凌厉,与冬日的冷风溶在一起,正是霸刀庄逆匪中威名赫赫的“参天刀”杜杀。

  后方的队列里,有霸刀庄已臻宗师行列的陈凡夫妇,有竹记中的祝彪、陈驼子等人。这只队伍加起来不过百人左右,然而多数是绿林高手,经历过战阵,懂得联手合击,就算真要正面对抗敌人,也足可与数百人甚至上千人的军列对阵而不落下风,究其原因,也是因为队列中央,作为首脑的人,已经成了天下共敌。

  西瓜骑着马,与名叫宁毅的书生并排走在队列的中央。西北的山区,植被低矮、粗犷,作为南方人看起来,山势崎岖,有些荒凉,天色已晚,北风也已经冷起来。她倒是不在乎这个,只是一路以来,也有些心事,因而脸色便有些不好。

  “……这种地方,进不好进,出不好出,六七千人,要打仗的话,还要吃肉,迟早挨饿,你吃东西又总挑好吃的,看你怎么办。”

  因为心事,一面前行,外表仍如少女一般的她还一面在絮絮叨叨的挑刺,周围多是高手,这声音虽不高,但大伙儿都还听得见,各自都绷紧了脸,不敢多笑。相处近半年的时间,队伍里哪怕不属于霸刀营的众人,也都已经知道她的不好惹了。

  这不好惹倒不至于出现在太多的地方,管理霸刀庄已有多年,就算身为女子,某些行为特殊一些,也早已练出喜怒不形于色的气场、不因小事而迁怒他人的修养来。但只在宁毅面前,这些修养没什么作用。这其中,有些人知道原因,不会多说,有些人不知道的,也不敢多说。

  自杭州与宁毅相识起,到得如今,西瓜的年纪,已经到二十三岁了。理论上来说,她嫁过人,甚至与宁毅有过“洞房”,然而后来的一系列事情,这场婚姻有名无实,因为破杭州、杀方七佛等事情,双方恩怨纠缠,委实难解。

  半年之前,宁毅召霸刀诸人进京杀皇帝造反,西瓜领着众人来了。大闹京城之后,一行人集结西进,后又北上,一路寻找落脚的地方,在吕梁山也修整了一段时间,最初的那段时日里,她与宁毅之间的关系,总有些想近却不能近的小隔阂。

  杀方七佛的事情太大了,纵然回头想想,如今能够理解宁毅当时的做法--但西瓜是个爱面子的女孩子,心中纵已动情,却也怕别人说她因私忘公,在背后指指点点,她心中想着这些,见了宁毅,便总要划清界限,撇清一番。

  这些事情落在陈凡、纪倩儿等已经成家的人眼中,自然颇为可笑。但在西瓜面前,是不敢表露的——否则便要翻脸。不过那段时间宁毅的事情也多,草草率率地杀了皇帝,天下震惊。但接下来怎么办,去哪里、未来的路怎么走、会不会有前途,各种各样的问题都需要解决,短期、中期、长期的目标都要划定,并且能够让人信服。

  而另一边,宁毅也有檀儿等家人要照顾,以至于两人之间,真正空出来的交流时间不多,往往是宁毅过来打一个招呼,说一句话,西瓜冷脸一甩,又怕宁毅走掉,往往还得“哼”个两声,以示自己对宁毅的不屑一顾。众人看了好笑,宁毅倒不会气恼,他也已经习惯西瓜的薄脸皮了。

  好在不说话的相处时间,却还是有的。杀了皇帝之后,朝堂必定以最大力度要杀宁毅,因此不管去到哪里,宁毅的身边,一两个大高手的跟随必须要有。或者是红提、或者是西瓜,再或者陈凡、祝彪这些人——自回到吕梁,红提也有些事情要出面处理,因此西瓜反倒跟得最多。

  她自小跟随父亲习武、后来跟随方腊造反,对于忙碌之中、各种辗转,并不会觉得疲累无聊。在统领霸刀庄的问题上,西瓜粗中有细,但并不是细部上能安排得井井有条的女子,这一点上,霸刀庄还是要多亏了总管刘天南。其后的时日跟随宁毅奔走,西瓜又是喜欢他人才华的性格,有时候宁毅在房间里跟人说事情、作安排,或者对一帮军官说之后的打算,西瓜坐在旁边又或是坐在屋顶上托着下巴,也能听得津津有味。

  此后过了两个多月,察觉到别人似乎不怎么在意她跟宁毅之间的关系,西瓜才跟宁毅又继续说起话来。从吕梁转移到小苍河,安排筹划未来的事情,期间宁毅还两次出山办事,两人的闲聊,或是在吃饭时,或是在篝火边,或是在道路上,聊的多是与造反有关的事情、未来的打算,纵然是这样,这每一次的相处和聊天,在她的心中,也是非常满足的。

  她的不满来自于另外的地方。

  为了大闹京师,霸刀庄陆陆续续上来了两千人左右,事情完成后,又分几批的回去了一千人。如今冬日渐深,南面虽然有刘天南坐镇,但弑君之后,不光会有白道的打压,也会有名气的扩大,远人来投,又或是寨中人心纷乱的问题,作为庄主,虽然大家没有明说,但无论如何,她都得回去一趟了。

  至于这一趟出来,打听到的消息,遇上的各种问题,那倒算不得什么。

  天色已暗,队列前方点起火把,有狼群的声音远远传过来,偶尔听身边的女子抱怨两句,宁毅倒也不多做反驳,若是西瓜安静下来,他也会没事找事地与她聊上几句。此时距离目的地已经不远,小苍河的河床出现在视野当中,着河道往上游延绵,远远的,便是已经隐隐亮起火光的山口了。

  而远处放哨的,也已经看到了这边的光芒。

  马队前行,自小苍河流出的山口进去,正是入夜的晚饭时间,进去后第一层的谷地里,篝火的光芒在东侧河床与山壁之间的空地上延绵,七千余人聚集的地方,沿山势蔓延出去的火光都是斑斑驳驳。距离十余天前出山时的情景,此时山谷之中已经多了不少东西,但仍旧显得荒凉。不过,人群中,也已经有了孩子的身影。

  巨大的、用作食堂的棚屋是在之前便已经建好的,此时山谷中的军人正排队进出,马厩的轮廓搭在远处——自汴梁而来,除吕梁原有的马匹,顺手掠走的两千匹骏马,是如今这山中最重要的财产——因此这些建筑都是首先搭建好的。除此之外,宁毅离开前,小苍河村这边已经在半山腰上建起一个打铁作坊,一个土高炉——这是吕梁山中来的匠人,为的是能够就地打造一些施工工具。若要大批量的做,不考虑原材料的情况下,也只得从青木寨那边运过来。

  山壁上预备过冬和储存物资的窑洞原本还在施工,此时已经多了十几眼,只是暂时还未住人,可能里面也未曾完全建好。山谷一侧的木屋已经多了不少,看起来厚度还行,修修补补,倒也可以用作过冬之用,不过这个冬天,半数的人可能只得呆在毛毡帐篷里了。

  好在苏家原本就是布商,吕梁山用作走私之后,这方面的生意几乎为宁毅所垄断,本就有大量囤积。杀周喆之前,宁毅也有过月余的计划,纵然仓促,这些东西,还不至于稀缺。

  站在山口处看了片刻,眼见着马队进来,山中的众人往这边瞧过来,虽然没有大喊大叫,但众人的情绪都显得热烈。宁毅想了想,料是第一批武瑞营的家人已经到达,因此人心高涨。那边的火光中,已经有人首先过来,乃是将领孙业,宁毅下了马,互相打过招呼:“一共来了多少人,都安排好了吗?够地方住吗?”

  “来了七百三十六人,原本是武瑞营中将士,未跟我们走的,一百九十三,其余的是他们的家人。都安排好了。”孙业说着,压低了声音,“有些是被朝廷授意过的,私下与我们坦诚了,这中间……”

  宁毅听他说话,然后点了点头,随后又是一笑:“也难怪了,忽然都这么高的士气。”

  “士气……是因为另一件事。”

  “嗯?”

  “是因为汴梁陷落……”

  一面走,孙业一面低声说着话,火把的光芒里,宁毅的表情微微愣了愣,然后停住了。他仰头吸了一口气,夜风吹来寒意。

  自来到这个武朝,从当初的漠不关心,到后来的心有牵挂,到力所能及,再到后来,几乎把命搭上,守住那座城,为的便是不希望有这样一个结局。在决定杀周喆时,他知道这个结局已经注定,但脑子里,可能是不曾细想的,现在,却终于明朗了。

  兜兜转转的这么久,一切终于还是逼到眼前了。天地崩落,山谷中的小小光点,也不知道会走向怎样的未来。

  但无论如何,谷中士气高涨的原因,总算是清楚了。

  他叹了口气,走向前方。

  谷地前方、再往前,河流与曲折的道路延伸,山麓间的几处窑洞里,正发出光芒,这附近的卫戍人手自成一体,其中一处房间里,女子正在执笔对账,核算物资。一名青木寨的女兵进来了,在她耳边说了一句话,女子抬了抬头,停下了正在书写的笔尖。她对女兵说了一句什么,女兵出去后,名叫苏檀儿的女子才轻轻抚了抚发鬓,她沉下心来,继续查看这一页上的东西,然后点上一个小黑点。

  狼嚎声悠长,夜风寒冷,稀薄的光点,在山间蔓延。人的相聚,是这不知未来的天地间,唯一温暖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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