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8章 魔帝前女友(番外2)
“吱呀——”
那纸窗关得不甚严实, 寒风一吹,挟裹着雪片儿呼啦啦涌进细缝,争先恐后要造访温暖的房间。
有一枚雪片儿很争气飘到了卧室。
打着旋儿,落到了罗帐外的一只手背上。
那是属于男性的手掌,腕骨劲瘦,指节修长, 虎口与指腹生着一层细茧, 是常年累月练剑所致。
兴许是察觉到了手背的冰凉,男人的尾指勾了勾, 扯开了蒙眼的白绸,手腕一划,探开了云絮般层叠堆积的罗帐,内室的格局清晰地收入眼中。
四四方方的漆红案台, 四四方方的箱箧,四四方方的藤椅。
某位剑仙大人典型的直男审美。
他忍不住想要坐起来。
男人的腰刚挪动了一寸阵地, 发现身上沉得很。
他低头一看, 是个黑乎乎的脑袋。
这个脑袋怪漂亮的, 没有四四方方,而是圆得纤巧精致,主人的发旋儿还是一只扁扁的小漩涡。秀茂的黑发如绸缎散开, 松松垮垮遮住了细腻白皙的肩颈。
而且主人的睡相实在是不老实,半个人几乎挂在他身上了, 一只长腿跨越危险的楚河界限, 藤萝般紧密缠绕住猎人的细腰。
“……”
夭寿啊。
他都是做祖父的老人家了, 受不得这种刺激。
玉无雪使劲捏着鼻梁,觉得自己得缓缓。
得……好好缓缓。
这一觉睡得格外漫长,以致于他的意识与记忆都变得非常混乱、零碎、晦涩,犹如复杂打结的线团,寻不出那一根最初的线头。
他好像是记得,上一刻是在寒冬凛冽的街上,他拎着两个小孙儿去看热闹的庙会,小家伙们已经闹腾了几天了。
然而这一刻,他身处温软床榻,天色甚至还未明朗,枝梢上依偎着含羞带怯的月娘子,正透着窗,窥着里头儿的一对交颈鸳鸯。
掌心下的肌肤微微滚烫,隐约可见那艳靡的绛红花儿。
天魔沙华。
以往不是没有出现过这种混乱情形。
他身为天道,拥有无与伦比的法则能力,推演过去,预知未来。而玉无雪的玄妙神识中沉睡着一道天外化身,平日里不显山水,却会在他受到威胁的危险时刻苏醒,替他扫除障碍,将错乱的命运拨回正轨。
因此现在他还不确定,自己是不是因为在庙会中见了佛,心有所悟,再一次重返过去。
亦或者是,他原本的时间不变,只是天道化身察觉他对琳琅的迷恋,推演了未来的命运,并造了这场黄粱一梦,当做警示,让他早早做好应对之策。
由于被琳琅虐了千百遍,天道已经习以为常了,面对这种情况,他除了一开始的惊愕,很快恢复成老爷爷的淡定心态。
于情于理,他都不可能对琳琅下手的。
这就注定了,无论轮回多少次——他依然会是牺牲者的身份。
可他也确实是有些倦了。
予她如意郎君,予儿女双全,第一次他不知情,忍着命运的捉弄,可以狠下心成全她。
可这第二次,遍尝荆棘苦楚的他还能照做吗?
男人看了眼熟睡的女人,默默掀开了锦被。
他推开了房门,很快走远了。
雪纷纷而下,掩盖了一切踪迹。
“嘭——”
一扇木门报废了。
副掌门搂着他的小被子睡得正香,突然面门一冷,危险袭来,他下意识就出拳打去。
“咔——”
那木门破了一个洞,完美卡住了副掌门的上半身。
副掌门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顶着尚未梳洗的鸡窝头,眯着惺忪睡眼,迷迷糊糊摸了一下木门的边框,嘟囔道,“奇怪,这春饼怎么变得这么大……”
于是,缥缈如云的青衣剑仙形象瞬间崩塌。
“……噗。”
来人没忍住喷了一口。
副掌门看见六师弟那张胖乎乎的脸,立马清醒了,声音带着一丝咬牙切齿,“无岸师弟——”
一般师兄连名带身份叫人的时候,往往是火山喷发的前兆。
胖长老非常有眼色,先是拔出剑,刷刷几下破开木门,稍稍解救了一下师兄的缥缈如云的剑仙人设,又狗腿跑过去,捏着师兄的小爪子,满含热泪地说,“师兄,不是师弟非要打搅你,实在是目前有大事发生,师弟慌得六神无主,情非得已,只能出此下策啊!”
副掌门阴测测地说,“你又把五师弟的烧鸡给吃了?你告诉我,这是这个月的第几次了?你信不信这回五师弟烤你,我第一个递上火把?正好三师弟快回来了,他给我寻的六合玄火可以派上用场了。”
胖长老差点哭晕,连忙抱大腿,“师兄,你咋能这样见死不救呢?那只鸡死得其所,师弟又没有吃独食,鸡头鸡屁股这种天地美味我可都孝敬您了啊!”
哭唧唧,不带这样玩师弟的。
“……”
噢,一时生气,差点忘了这回事。
副掌门咳嗽了一下,和蔼地说,“无岸,一大早的,你找师兄什么事啊?这么急急忙忙赶来,瞧把你累的。”他还想擦擦师弟脑门的汗显示有爱的师门情,一看对方那宽广如饼的额头,甚么胃口都没了,只得打消了念头,委婉地说,“师弟,你该减个肥了。”
胖长老毫不在意挥了挥手,很自然说漏嘴,“等我把五师兄的牛羊鸡鸭都吃完了再说。”
副掌门优雅微笑,站起身来。
胖长老庞大的身躯哆嗦了下,讨好地说,“自然少不了师兄那一份!”说着他一拍脑袋,声音带上了几分焦急,“师兄,现在可不是说这个的时候,您赶紧去天极峰看看,师、师弟要跳崖啊!”
副掌门脚一崴,惊愕看人,“你说什么?”
怎么好端端的想不开要去跳崖呢?
师兄弟乘着飞剑,迅速到了案发地点。
天极峰是剑门最高的一座山峰,上可摘星,下可俯地,百丈狂澜飞泄而落,气象雄伟磅礴。剑门有两处禁地,一是祖师安眠的剑陵,二是悟道生死的天极峰,能踏足此地的剑修无一不是得了天地造化,修为已臻于化境,否则寻常剑修靠近,不出几息便被天极峰的凌厉气势压垮,余生再难寸进。
师兄弟到的时候,看到不远处还站了个女人。
对方似乎是来得很急,长发也没有簪起,松松系了一根鹅黄发带。
师兄弟的心情有些微妙。
要是没猜错的话,这根发带似乎是师弟的束发之物。
还是……最便宜的那种。
纵然是这样,女子的风华绝代完全没有受到身外之物的影响,她披着一件黑貂斗篷,露出一抹红裙艳色。听到了脚步声,她稍微侧过脸,也不意外来人的身份,冲着他们颔首。
隔着一层面纱,胖长老依然能认得出来这人是谁。
顿时,两位师兄的情绪更复杂了。
“你们来得正好。”红裙女子道,“他设下了法阵,正好与我相克,我进不去,麻烦你们去看看,他的情况如何了。”
副掌门跟胖长老面面相觑。
相克?
这是小两口闹别扭了?
然而等两人想要跨越法阵,同样被符文阻挡在外。
他们无奈看着远处那道一动不动的修长身影,好像是老僧入定。
下一刻,他抻了抻长腿。
眼看着就要跳崖身亡。
胖长老赶紧捏了个传音小剑,语气惊悚。
“师师师弟你冷静点!有话好好说!”
他家师弟沉默了一下,还是回了。
“师兄,我没办法了。我实在是受不了……”
受不了重来一次依旧求而不得的苦果。
胖长老觉得这话实在是没头没脑的,师弟到底是受不了什么刺激?他不经意瞥见了琳琅的发带,以及斗篷领襟没有遮严实的红痕,突然脑补了一出他可怜的师弟被压得不能翻身的耻辱情节。
琳琅毕竟是女帝,师弟落入下风情有可原。
他顿时苦口婆心,“师弟,你还年轻,不能就这样轻易放弃啊!”
只要努力,总有翻身的一天!
“师兄,没有用的,我试过了很多……”
只可惜,无论他怎么地挽回,事情总是沦落到一种糟糕的境地。
试过了很多什么?
……姿势?
呸,他可是清心寡欲的剑修,怎么能听这种荤话呢!要遭天谴的!师弟真是的!秀恩爱也不分场合!
不过看在师弟这么惨的份上,胖长老摸了摸良心,不谴责师弟了,改谴责女帝了。
“阁下……”胖长老斟酌着开口,“不瞒您说,我们是看着小师弟长大的,在您出现之前,他连小姑娘的小手都没摸过,也不懂得如何去取悦一个女子……”他有点词穷,打住打住,怎么感觉越说越惹人遐想。
胖长老咳嗽了下,捅了捅旁边神游天外的副掌门,他们家的大师兄最会说漂亮的场面话了。
副掌门“……”
他的瓜才吃到一半呢,怎么就成了被吃的瓜?
他缓了缓神,保持不动如山的宗师气场,接着师弟的话说,“小师弟年纪是小,只是,别看他成日板着一张棺材脸,却也是个至情至性的热血儿郎,遇上对手,一心也想较个高下的。”他以拳抵唇,含糊声音,“小少年都有那么些称王称霸的心思,您何不顺他几回……”
琳琅冷笑,“那你们问问你们的小师弟,三天三夜我都允他了,他还要怎样的称王称霸?他是不是想我死了才觉得逞够威风!”
“咳咳咳——”
这话威力太强,往两位师兄的脑海里劈下一道惊雷,瞬间成了煮熟的虾米,浑身冒着热气。
这、这小师弟也实在是太孟浪了些……
“那……那小师弟这又是为了什么?”胖长老很是不好意思。
“兴许是后悔了。”女帝垂下眼,“觉得脑子的冲动过了,就后悔了,后悔招惹我这般的女人。”
师兄弟不敢说话了。
这位也在气头上呢。
“行。”她胸脯起伏,吐了一口冷气,“我也不是拿不起放不下的人,他既然要以死来摆脱我们的纠缠,还有什么可说的?我成全他,我也不碍他的眼,走得远远的,此生再也……”
“嘭——”
师弟坠崖了。
众人还一阵懵逼。
怎么不打声招呼就跳了呢?
琳琅最后当然没走成,她被胖长老苦苦哀求着留下来,直到跳崖的小师弟幽幽转醒。
他看了看床边的琳琅,叹息般闭上了眼。
“怎么,本帝又是碍着了剑仙大人的眼了吗?”
男人呼吸平稳,不看她,“你回去罢。”
有些事,重来一回就很容易想得明白。比如在太平古国里,他体内突然生出反噬异物,让他错手杀了琳琅。他肉身强悍,剧毒之物别说是伤他了,连近身也困难,除非是琳琅的身体早就种下毒蛊,在抵死缠绵之际悄然入侵,他对她全无防备,自然不会细心留意那一丝的不适。
如今他们已有亲密行为,想必那毒也缠上了他的经脉,时间一到就会爆发。
他无意祛除此毒,想着安安静静等琊儿出生,再将他该有的一切还给他。
只是面对琳琅,他总是做不到心如止水。
他怕自己会控制不住那股贪念,不惜任何代价据为己有。
偶尔的时候,天道爸爸也会很阴暗,他动了些不该有的念头,甚至想将人当成禁脔一样囚禁起来。
让她远离他这个危险源头,是最好的选择。
“回去?”琳琅笑了,“本帝倒没想到,剑仙大人吃干抹净了,就迫不及待要赶人出门了。”
玉无雪叹了一口气,像是对着无理取闹的顽童,“你当如何?”
“不如何。”她摊开掌心,里头是一枚通体漆黑的丹药,“这是黄泉阴丹,吃了它就能羽化登仙,去极乐世界逍遥自在。你若吞了它,我们的事情就一笔勾销,如何?”
这丹药,是能要人命的。
她是想他死?
玉无雪转过头,看她懒懒倚着,眉梢透出冶艳风情。
“……好。”
他答应了,当着琳琅的面吞下了致命的毒丹,然后合上眼,等待发作。
一股薄薄的热气自小腹生起。
他的额头被汗水打湿。
越来越不对劲了。
“你给我……吃得是甚么?”他发现自己的声音也沙哑了,掺着一股浓烈的□□气息,处处着火。
不知何时琳琅站了起来,她俯下身,随意捆束的墨发落到他的脖颈,痒得厉害,她微笑着说,“不是说了吗?它能送你去极乐世界。你这么有骨气,应该用不着求人了呢。”
天道爸爸紧紧闭着眼,压抑住喉咙的喘息,“出……出去。”
琳琅怎么会错过这出戏呢,她兴致勃勃瞧着,“您可悠着点,别把嘴唇咬破了,到时候你师兄又说是我这个妖女欺负他们小师弟了。”
□□在四肢百骸里流窜,天道强忍着咕咚咕咚沸腾的血液声,他下了床,拽着琳琅的袖子,要将她拖出去。他不能动用法力,因为法力至强,更能催发体内火种。可天道爸爸还是低估了小妖精的手段,她坐在椅子上,双腿直接缠住了男人紧窄的腰,一脸惊讶地说,“呀,这腿怎么这么不听话呢。剑仙大人息怒,妾身这就好好教训它们。”
剑仙大人双目赤红,锁骨已经濡湿大片,因她的撩拨,法则力量疯狂暴走。
他突然伸手,抓住了琳琅要收回的双腿。
重新勾缠到他腰间。
琳琅眉眼一挑,“做什么呢?”
“……求你。”
“……”
随后琳琅被天道爸爸教训得很惨。
她醒来的第一件事,就是将这个男人踹下了床底。
对方自知有罪,一声不吭捡了衣裳穿好。
又出去了。
等琳琅恢复过来,几天都不见人影,揪住胖长老问,“你家的小师弟呢?”
胖长老扒着她痛哭流涕,“姑奶奶,您行行好,我小师弟他就是一朵娇弱到不胜凉风的小白花啊,他经不起您的摧残!”
追问之下才知道,天道爸爸又玩蹦极……哦不,是跳崖去了。
琳琅的心有点累。
她矜贵清冷的天道爸爸什么时候变成一个神经病了?
等太上长老接到传信,带着一众徒弟风风火火杀回来,就看见自家小徒儿奄奄一息躺在床榻上,脸色苍白,目光灰暗,一副不久于世的样子。
“师傅,您回来了。”小徒儿轻轻地开口。
他愧对师门,更愧对这个养育他的师傅。
“对不起,师傅。”他低声道,“我想……”离开剑门,去一个不被打扰的地方隐居起来,然后等待命运的结束。
白发老人用力抓住了他的手,沉痛不已。
“答应!答应!师傅都答应你!”
玉无雪满头雾水,他还什么都没说呢。
“师傅,你听我……”
“无雪,师傅想通了,与其拘着你,这辈子你都不会高兴的!你放心去做你喜欢的事吧,师傅不会阻拦你的!”
“师傅,你是不是……”弄错了什么?
白发老人憋回了眼泪,冲着身边的弟子雷厉风行吩咐道,“去,去把老子最大的那只酸菜缸砸了,把最好的灵珠拿出来,咱剑门再穷,一份像样的聘礼还是出得起的!不能平白让人看低咱的身份!谁还不是金大腿啊!”
师兄们同样拍着胸膛,纷纷表态。
“小师弟你不用怕,二师兄这些年也攒了不少的私房钱,够够的!”
“对的,你五师兄的美男烤鸭档今年可受欢迎了,区区份子钱,不在话下!”
“放心小师弟,三师兄很久之前夜观天象,掐指一算,早就知道你会有出嫁这么一天,从你七岁那年就给你备嫁妆了!嗷,师傅别打,我发誓,我就想想,没引诱小师弟做坏事啊,哎哟,我的屁股,师傅你轻点——”
在三师兄的鬼哭狼嚎中,剑门迎来了最盛大最阔气的一场婚礼,也是仙门与魔门的首次联姻。
仙魔之恋结出了另一种的结局。
牵着红绸拜见高堂,玉无雪还有些如坠梦中。
……可能是跳崖的时候出现了幻觉,要不他再跳一次?
他这么想着。
玉无雪最后还是打消了这个念头,他要是新婚之夜去跳崖,琳琅绝对会把他的腿打断的。
婚后的生活与平常没什么两样,但他的称呼除了“小师弟”、“小师叔”、“流光仙尊”之外,又多了一个“王夫”。
是的,虽然师门给他撑腰了,但在魔门的大手笔“江山聘礼”之下,师傅跟师兄们还是没出息,深深屈服在庞大灵石的魅力下,把他迅速打包给魔门,成了入赘的姑爷。
所以现在玉无雪不去跳天极峰了,改去跳幽域的幽冥桥了。
鬼看见他都要避着走,生怕自己在河边一个打盹就被砸死了,真是太冤了,它们战战兢兢做鬼,招谁惹谁了。
琳琅算是服了这个间歇抽风的天道爸爸。
每次弄得遍体鳞伤回来,还不是她给照顾着呢?
到底是她折磨人呢,还是这人折磨他呢?
她想不明白,但还没琢磨出来,胸口一阵反胃,吐了天道爸爸一身。
对方惊慌不已扶着她,一把脉。
有了。
于是天道爸爸傻了。
小家伙很是折腾人,琳琅觉得这出生以后肯定是个混世小魔王。
她不好受,转眼就折腾孩子他爹。
孩子他爹总算消停了,也不去跳桥了,整日精心伺候她。
瓜熟蒂落,小魔王降生。
“哇——”
那哭声洪亮,简直算得上是惊天地泣鬼神。
琳琅吵得脑仁生疼,“闭嘴。”
奇异的是,娃娃好似听懂了她的话,立马把嘴巴闭上了,还使劲撅起小屁股,非要瞧他的母亲长个什么模样。
刚出生的婴儿看东西是模模糊糊的,但这并不妨碍他兴致勃勃挥舞小胳膊小腿儿。
要阿娘抱抱。
接生的女祭司就笑了,“一看就是个会疼娘亲的,你要抱抱他吗?”
琳琅被小讨债鬼折腾了几个时辰,正头疼得很,“玉无雪那个混蛋呢?谁的儿子谁去哄……等等,这家伙不会又去跳河了吧?”
心腹咳嗽一声,“王夫听您哭了,也蹲在墙角,嗯,偷偷哭了一会,后来才出去了,也不晓得……”
话未落音,窗外投进一缕曙光。
天明了。
众人怔了怔。
幽域是森罗鬼城,只有月,没有日,唯有到了三月,上天才会吝啬照进一抹明光。可现下分明是一月,哪里来的光?
难道是什么异象?
祭司正苦思冥想,听见小婢恭敬喊了声王夫。
那人身姿秀长,白衣翩然,眉眼略微疏淡,犹如月光映照的清霜,教人不敢轻易冒犯。可这位谪仙此时狼狈得很,衣衫被汗水打湿,鬓发凌乱,手里局促捏着一朵蔫了吧唧的海棠花,也不知他从哪里寻来的。
“傻站着做什么?还不快过来哄你儿子。”
琳琅瞪他。
他低低嗯了声,先是把花放到她枕边,又替人擦了擦耳边的汗,掖了被角。
这才看向他的儿子。
女祭司赶紧把小殿下递过去。
小殿下的胎发茂密,饶是如此,也遮掩不住那圆乎乎的大脑门。眼睛睁开了半点,水润又朦胧,异常惹人怜爱。此时小家伙挥动着胳膊,传达出要抱抱亲亲的意味。
年轻父亲屏住呼吸,小心翼翼抱住了那软软的小身子。
如视珍宝。
父子温馨相拥,心腹们突然有种要落泪的感觉。
“叭——”
一只白嫩泛红的小脚丫恶狠狠踩在爹爹高挺的鼻梁上。
众人“……”
那小脚丫尤嫌不解气,又叭叭□□爹爹美如冠玉的脸庞好几下。
去死吧渣爹。
陛下说对了,小殿下果然是个混世小魔王来着,连人都没认清楚呢,就干脆利落怼上了他亲爹。
于是鸡飞狗跳的生活开始了。
“哇——”
这是哭得凄惨的小殿下。
“琳琅,我、我没有弄哭他,是他自己哭的!”
这是手足无措的天道爸爸。
又比如,“琳琅,琊儿又尿在我身上了。”
琳琅“……”
她看这对不是父子,是天生的仇敌吧。
小团子长到两岁,粘琳琅更紧,当然,也对亲爹更加虎视眈眈了,坚决拒绝他靠近阿娘半步。
年轻父亲忧郁着眉眼,身形愈发消瘦了,好似一阵风就能吹跑他。
琳琅揉了揉额头,她怎么就养了两个讨债鬼,小的一肚子坏水,大的心知肚明,还一昧纵容他,是不是傻了?
“你师兄来信了,说是他们打算组团逛人间的乞巧节?你要不要去?”琳琅问他。
其实这就是个幌子,剑门的师兄们生怕她欺负入赘的小师弟,隔三差五就要发来一份外交邀请,殷勤得很,尤其是琅琊降生后,一向矜持的太上长老也加入了组团申请,常常是一群人逛到半路,师公就带着小徒孙跑路了,回来的时候满嘴的油,也不知是偷吃哪户人家的叫花鸡。
“你去吗?”男人一如既往问她。
琳琅白他一眼,“我要是不去,你半路走丢了,谁拎你回来。”
玉无雪微微笑了,柔声道,“丢不了的。”
小团子看得忿忿不平,这渣爹又在用他的美色迷惑他阿娘了!是欺负他包子脸吗!别得意,他也会长大的,到时候比他还好看!!!
一家人敲定了出游的日子。
转眼到了七月初七,夜色如水,星河烂漫。
天道爸爸局促捏着袖袍。
琳琅却抿了笑,“紧张什么?我都说,这身衣服是最适合你的,好看得很。”
她给他挑的是一件绛红色长袍,腰系玉犀,衬得他身姿颀长,面容清俊,尤其在煌煌的灯火下,红衣艳艳生辉,照得这双清冷的琉璃玉眸有了人间的热闹。
玉无雪惯常白衣打扮,他第一次的红衣还是当新郎官的时候,说是艳惊四座也不为过,可他从头到尾都在注意她,自然没有过多理会他人的惊艳。
“可是,很奇怪。”他为难蹙着长眉,鸦发梳着玉冠,谪仙风姿一览无遗。
“有什么奇怪?”琳琅指了指自己的嫣红罗裙,又指了指琅琊,“我还特意给琊儿换上红肚兜呢,一家人就是要齐齐整整的。”
“……阿娘。”小家伙脸红得滴血。
穿红肚兜什么的,太羞耻了。
但是天道爸爸一下子就心理平衡了,变得从容起来。
小团子猛瞪他。
剑门的人早就到了,七嘴八舌围了上来。
“师弟你瘦了,都成竹竿了,琅琊枕着你睡觉就不怕硌得慌吗!”
“嗯,恭喜师兄又胖了十斤,很快就能打响剑门第一胖的招牌了。对了,五师兄的鸡最近还好吗?是不是又走丢了?”
“……”
得了,师门一枝花也就在母子面前装乖,对娘家还是一如既往的毒舌!
胖长老痛心疾首。
没想到你是这样的师弟!
今日是乞巧节,对于夫妻的意义倒是非同一般,剑门的人很识趣,给一家三口空出了单独逛街的特权。
晚风习习,街上到处是成双入对,拖家带口也不在少数。
琳琅一家三口的组合颜值太高,惹得路人频频回顾,还引来了一些觊觎夫人美色的地痞流氓,虽然最后免不了被那位谪仙丈夫暴揍得很惨,只能哭爹喊娘地求饶。
“走吧。”
揍完人的天道爸爸神清气爽走出来,自然而然牵起琳琅的手继续压马路。
小团子“……”
你们是不是还忘了有个东西落在后面?
难道……他就是那个真爱的儿子?
他蹬着两只小短腿噔噔噔冲上去,想要冲进了夫妻俩的手心,可惜个子太矮,直接窜过去了,差点撞到前头的路人,还是玉无雪眼明手快抓住小儿衣领,把人晃了回来。
一计不成,小团子滴溜溜转着眼珠子,忽然指着旁边驮着儿子的男人,响亮地嚷,“我也要!”
他要折煞一下男人的威风!
玉无雪怔了怔。
小团子窃喜,果然犹豫了吧,放不下男儿的尊严了吧,很好,他这就向阿娘告状,他根本不爱他!!!
小团子正组织着告状的话,务必要凄惨动人,突然双脚悬空,一阵天旋地转。
小儿被父亲抛了起来,两条小胖腿正好架在父亲的脖子上。
视线骤然开阔。
不远处是一条青碧碧的河,有人正弯着腰,嬉笑放着河灯呢。
“坐稳了,别摔下去。”父亲嘱咐他。兴许是之前怼师兄怼得过瘾,年轻父亲毒舌的毛病又犯了,忍不住多嘴了一句,“万一真摔下去,鼻孔朝地,烙成了个大饼儿,我可不负责。毕竟我小时候也没你这么胖。”最后一句轻描淡写,简直就是一万点掉血暴击。
小团子大怒,揪着父亲的头发发泄,“你才鼻孔朝地!你才是大大大饼!我胖你管我呐!!!”
尽管脑袋折腾成了鸡窝,玉无雪很淡定牵着琳琅走。
年轻母亲有些小孩心性,看见一串串诱人的糖葫芦,央着夫君买。
她吃了一枚,又一手捧着,殷勤递给了玉无雪,歪着头笑,“很好吃的。”
玉无雪勾了勾嘴角,俯身咬了口,神色不变,说,“的确好吃,琊儿你也尝尝。”
“我不要吃你口水!”小孩子正在气头上呢,哼唧哼唧的。
父亲语气落寞,“……不脏的。”
小团子顿时僵住了。
又来了。
一个大男人成天忧郁做什么啊!
半晌之后,小家伙才心不甘情不愿哼了声,咬了一枚红果子。
“啊我呸呸呸呸——”
好酸呐。
牙齿都快酸掉了。
小团子被刺激得眼泪汪汪。
“你们……”
小家伙气得浑身发颤。
简直令人发指啊!
居然联手坑孩子!
卑鄙!无耻!
“哈哈,被骗啦,小笨蛋,真可爱。”
琳琅将脸靠在玉无雪的肩头上,双手搭着,笑得乐不可支。
小家伙气鼓鼓瞪着两人,都是坏人!
不久后,街上的人见着了奇异的一幕。
有一家人穿着红衣,提着蟠螭灯,戴着昆仑奴面具,丈夫牵着妻子,脖子驮着一头健硕的小马驹,悠哉悠哉的,穿行在流转的万家灯火中。
他们坐上窄窄小船,小儿撅着屁股,奔到船尾,放了一串儿亮晶晶的河灯。
水波荡呀荡,河灯摇呀摇。
阿娘,牛郎织女怎么还不相会呢?咱们都放了亮亮的河灯,牛郎再瞎,总该认得路呀。小儿仰着脑袋问。
大概是喜鹊偷懒了吧。
咿呀喜鹊太坏了。
嗯,太坏了,不可以学它们。
小儿等啊等,没等到喜鹊,反而揉着眼,困倒在母亲的膝头。
母亲揉着眼,又歪倒在父亲的怀里。
父亲无奈摇头,取下斗篷,把母子俩盖的严实。
那后来呢?
后来星子们驮来了月牙,小船儿棹来了暖风,小河灯牵来了点点萤火。
一尾鱼儿跃出粼粼水面,正殷勤搭讪着美丽的蝉娘。
正是热闹的时辰呢。
父亲不知不觉睡着了,脑袋埋进了妻子温暖的颈窝。
而小儿打起了浅浅的呼噜。
干嘛去呢?
他去梦里找他的坏喜鹊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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