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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0章 第80章


“公子,梦石不能来了,听闻宫中又出了一桩事……”

        商绒从睡梦中惊醒,清晨的光线冷淡朦胧,透过窗纱她隐约看见外面有两道影子。

        “发生什么事了?”

        她拥着被子坐起身。

        窗外寂静一瞬,影子晃动,随即商绒听到那少年声线清冽:“说。”

        “是。”

        姜缨低声一声,随即道:“听说,二皇子没了,是悬梁自尽。”

        什么?

        商绒几乎不敢相信自己所听到的。

        隔着一道窗,里外都静谧下来,院中尚有晨雾未散,清风拂过少年玄黑的衣袂,他的视线落在窗纱上。

        姜缨知趣地转身去了。

        “折竹。”

        不知多久,商绒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梦石叔叔的病……究竟是真是假?”

        黑衣少年静默不言。

        他捧着几个油纸包推门进去,掀开帘子,果然那裹着被子坐在竹床上的姑娘弱不胜衣,一缕浅发在耳侧微荡,冷冷清清的光线里,更衬她面容消瘦,眼眶泛红。

        折竹拿了一块热腾腾的米糕给她,她却满心混乱,无心去接。

        “你如今心中所想,”

        折竹将米糕放回油纸包中,放在一旁的桌上,他冷静地道,“皆是事实。”

        商绒眸光微闪,她心口仿佛被一块巨石压得喘不过气来,手指将被子攥得很紧。

        “那日你我在往生湖遇见商息琼,也并非巧合。”

        恍惚间,她又听见折竹的声音。

        她一下抬起眼睛,却想起前日为自己引路的抟云,难道在往生湖那次,抟云便已经是梦石的人了?

        难道……

        商绒失神似的,呆呆地望着一处。

        “凌霜本就不喜梦石与你走得近,他绝不是会为你遮掩的人,那日你替商息琼顶了私祭亡灵的罪责,但此事凌霜不知,你皇伯父也不知,皆因梦石悄无声息地按下了此事。”

        “而此次助你出逃,他打破了他与我事先说好的计划,故意称病不出,一是为了放任商息照杀凌霜,二则是为了令商息琼替他担上一个监管不力的罪责。”

        梦石既能助商绒出逃,又能从中抽身,甚至于让朝中那帮清流再护不住商息琼,如此一来,他也能少一个争那个位子的对手。

        淳圣帝虽对商息琼不甚疼爱,但商息琼到底是刘皇后之子,在朝中自有清流相帮,若非是弄丢明月公主的大事,只怕淳圣帝便不会对这个儿子下狠手。

        这便是梦石的一石三鸟。

        此事,他也从未与折竹透露半分。

        但有了蕴贞这么一个变数,原本出逃的明月公主直接“横死”临清楼中,昨夜淳圣帝醒来后便下旨要将商息琼永囚凤山殿。

        但商息琼入凤山殿不过几个时辰,便悬梁自尽了。

        “可梦石叔叔,他为什么要杀大真人?”

        商绒的脑子很乱,浑身冷得彻骨。

        “为你,也为他自己,凌霜多疑,他更希望他能控制梦石来达成自己的目的,梦石自然不是听话的人,他们自然也不能在一条船上了。”

        折竹丝毫不再隐瞒。

        即便商绒在禁宫之中生活了十几载,但她先是在证心楼,后又在纯灵宫,为令她潜心修行,淳圣帝并不许宫中的妃嫔或皇子公主去打扰她。

        这些杀人不见血的权力与算计离她太远,她到此时方才真切体会。

        折竹看着她整个人都缩进被子里,像个小山丘似的,隔着被子,他听见她颤抖的,干涩的嗓音:“折竹,我困了,我要睡了……”

        可她满脑子都是那日在禁宫的凌云阁中,那个清癯斯文的青年一瘸一拐的背影。

        “明月,我走了。”

        他真的走了。

        在被子裹住的黑暗里,商绒紧闭起眼睛。

        折竹坐在床沿一言不发,听见被子里细微的动静,他俯身将她连着被子一块儿抱进怀里来。

        他的指节轻蹭过商绒的脸颊,她吸了吸鼻子,原本刻意压制的情绪禁不住他这般无声的温柔,她隔了许久,才问他:“折竹,人……究竟为什么要变?”

        她的声音里裹满了迷惘。

        “因为有所求。”

        折竹抚摸她的头发,“梦石回到玉京,许多事便已经由不得他了。”

        商息琼仁厚,但扶植他的那些朝臣却不可能放任梦石这么一个半道归来的皇长子赔掉他们多年的心血。

        梦石身陷硝烟,也学会了不择手段。

        商息琼一死,玉京的朝堂风云突变,淳圣帝接受不了商绒已死的事实,卧病在床无法理政,今晨早朝宦官德宝在金銮殿上宣读圣旨,立皇长子商梦石为太子,行监国之责。

        梦石在宫中忙了整日,到入夜时分方才脱身,微服出宫。

        窄旧的长巷里只有一道门前点着灯,梦石被宦官张真扶着从马车上下来,抬眼便在那片昏暗的暖光里看见两道身影。

        越是走近,梦石的步子便越是沉重。

        他看清那个在门前台阶上,裹着一件披风,戴着兜帽藏住了大半张脸的姑娘,也看见停在门前的一辆马车,常跟在折竹身边的那个青年正从门内出来,将好几个包袱放去马车上。

        “簌簌。”

        梦石开口,嗓音泛干。

        靠在门框的少年闻声抬眼盯住那锦衣华服的梦石,随即他朝一旁的姜缨轻抬下颌,姜缨立即心领神会,跟着少年走入院中。

        商绒立在灯下,对上梦石的双眼。

        两人再见,竟一时无言。

        “在桃溪村中,我是第一回听人与我说这世间的道因人而异,有人向往长生飞仙,有人则只为‘修心’二字。”

        最终,是商绒先开口。

        “我记得您所说的,您师父教给您的道,是好好地作为一个人,不自苦,不自扰,不自弃。”

        商绒望着他,“这些话使我很是受益,若当初不遇见您,我心中的困惑便无处得解,与您,与折竹在桃溪村的日子,亦是我最怀念的时光。”

        梦石眼底光影闪动,他无法再与她那样一双干净的眼睛对视:“看来你已经什么都知道了。”

        “对不起簌簌,”

        他喉咙微动,“我……没料到商息琼会死。”

        他明知商绒这半生的苦痛都在于她从不愿伤害,却偏偏因她而死的许多条性命。

        证心楼的三名宫娥如是,薛家满门亦如是,而今,却是他亲手借着她的出逃而断送了商息琼的性命。

        “息琼哥哥放不下蕴宜的死,而今自然也放不下我的‘死’,皇伯父只怕是说了很绝情的话,他多年压抑,一朝再难忍受,绝望之下,才会选择自我了断。”

        商绒到此时才彻底明白,原来她的母亲荣王妃所言非虚,无论是她的“良善”还是商息琼的“仁厚”在他们眼中不过都是同一种软弱,而禁宫那样的地方,是容不下的。

        “你也许以为我变了。”

        梦石沉默片刻,才道:“但其实我一直如此,从前万般颠沛,我在困苦中打滚是为一个‘活’字,如今我在这里也还是为了一个‘活’字。”

        “权力这两字太重,重得能将我压死在容州的牢狱里,重得让我险些没有给杳杳报仇的机会,一个晋远都转运使,祁玉松怕,整个容州城的人都怕,可父皇只一句话,那姓孙的转运使便要乖乖入玉京来,由我处置。”

        梦石走近她,“我入玉京并不单单是为了你,我不喜欢拘束是真的,但那都是在我不知我这番身世之前,我选择了这样一条路,总要活下去,要活着站到最高处去看一看。”

        商绒一直以来,只看过梦石温和敦厚,有情有义的一面,却从不知他杀起人来,也比常人要狠。

        “簌簌,想想你的父王,我若不能赢,要么便是如你父王一般的下场,要么便是死。”梦石心中百味杂陈,言语却坦荡,“我也不与你说这是什么所谓的苦衷,毕竟路是我自己选的,我不能后悔。”

        商绒听他提及她的父王,她一时有些发愣。

        “是今夜便要走么?”

        忽的,望向一旁的马车。

        商绒回过神来,正对上梦石再朝她看来的目光,她抿起唇,点头。

        “簌簌,这一回离开玉京便别再回来了,无论你心中如何想,我始终是希望你好的。”梦石的眼眶微热,他喉结滚动一下,“父皇赐了婚,我三月后便要娶妻,我便……不留你吃喜酒了。”

        昏黄的灯影之下枝叶婆娑,商绒轻声问:“您见过她吗?您将要娶的人。”

        “不曾。”

        梦石摇头,很难再扯出一个笑。

        那是徐次辅的女儿。

        淳圣帝为他挑的,如此一来,徐家便是他在朝中最好的助益。

        梦石还没有放下他已逝的妻子,在桃溪村老秀才家吃喜酒的那日,商绒听他念叨了无数遍那个在他眼中最好最美的女子,但如今,他却不得不与一个并不相识,更不相爱的女子成婚了。

        商绒沉默了片刻,

        而后才道:“梦石叔叔,没有人可以在那个地方真的自由自在。”

        梦石一怔,

        随即想起来自己方才以皇长子身份归来的那时候,他曾对商绒说过,要让玉京成为他的根,要让这里成为杳杳的根。

        要让商绒在那座禁宫之中,也可以自由自在。

        可最终,

        连他也不得自在了。

        秋风卷起阶前的枯叶,两辆马车在这个深巷背道而驰,辘辘声中,商绒探出窗外,只见梦石的马车逐渐没入一片阴影之中,越来越远。

        “我是不是,”

        商绒垂着眼帘,声音很轻,“不该写那封信给他?若他不知道,也许,也许就没有后来的这许多事。”

        “即便你不告诉他,我也会让他知道。”

        折竹想起那个重逢的雨夜,她比如今还要瘦,瘦得形销骨立,脆弱得像一片一碰就碎的琉璃,他薄唇微抿,俯身抱她,说:

        “这天下多的是会散的筵席,但是簌簌,你无须害怕,我只乐意带着你玩儿。”

        “一辈子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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