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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章 骨头


陈异今年职二,  每周能去学校上一两天课,其余时间要么是网游戏厅、台球馆、或者半夜的飙车少年,儿童时期缺少管教,  他从小玩这些就野,  骑个自行车也能玩个杂技,那辆摩托车也是一点点倒腾,从一辆废架子慢慢升级,从别人手里赢回来的。

        苗靖初三,  还有两个月中考,她念书刻苦,当然算毕业班的尖子生,成绩排在全校前十,光荣榜上一直挂着她的照片,只是性格有些内向,每天穿着校服独来独往,  白天上课,晚上晚自习,回家自己做饭生活,  算是单调又沉寂的初中生活。

        二室一厅的房子,  说大不大,说小不小,  陈礼彬和魏明珍留下的东西都陆续消失不见,当然,  当年苗靖初识踏入这个家门,还感受到陈异妈妈残留那一缕温柔气息也在岁月里悄然弥散,  只有两个半大不小的孩子的丁点生活痕迹,  房子显得空荡、简单又陈旧。

        陈异经常会毫无征兆冒出,  有时候是半夜有人敲她的窗回家,有时候是早起发现隔壁屋子有人,也有她下晚自习路边飞驰而过的摩托车,或者吃饭的时候突然闯进一个人,两人生活在一起,其实也没什么不方便,童年时期住过同一个房间,都没有什么坏习惯,两人说话都不多,在各自房间忙着各自的事情,只有吃饭时间才凑到一块,苗靖没有别的感受,只是觉得他特别能吃,食量起码是自己的双倍,冰箱里的牛奶和米缸的米量消耗速度惊人,她记得陈礼彬是瘦高秀气的体型,但陈异肩宽背阔,站在面前很有压迫感和震慑力。

        吃完饭陈异会留点饭钱在桌子上,金额不会太大,有时候是三四十块,有时一两百,通常能看出他某段时间的经济能力,钱可能是他打台球赢的,十块二十块,也可能是摩托车飙车的奖金,苗靖听他打电话,知道他们有一帮人,半夜会聚到郊区的盘山公路去飙车,跑赢有彩头,金额通常几千块钱,只是这些钱到手,要给车子升级装备,也要请身边哥们兄弟吃喝玩乐,最后剩到苗靖手里的,就是让她买点好吃的。

        说起来,苗靖初中那几年住校,吃得最好的还是这时候,一方面她会去食品厂买边角料或者临期食品应付肚子,另一方面时不时也总有那么一顿全荤宴,她第一次做红烧牛羊肉和虾蟹海鲜,厨艺这时候从青涩到成熟过度,但陈异吃东西也不挑味道,无论多难吃都能泰然吃完。

        阳台有洗衣机,家里的衣服如非麻烦,一般扔洗衣机里洗,苗靖第一次鼓起勇气拦住陈异,是阻止他把贴身衣物和袜子扔进去,她红着脸,吞吞吐吐站在洗衣机面前,很不容易把这句话说出来,陈异头发滴着水,叉着腰嗤笑她挺讲究的,转身回浴室倒洗衣粉熟练搓衣服——他从小到大,什么活没干过。

        经过陈异拎刀震慑邻里,这一片居民区对他的大名如雷贯耳,没有人敢轻易搭讪,当然兄妹俩也冷感到不愿搭理外人,大家等着看好戏,没有家长管教,两个未成年人在家,陈异那性子,又是十六七岁的愣头少年,进局子是肯定的,早晚的事情,不过自家要躲远点,以免遭殃。

        日子也就这么平平静静过来,中考前的那两天,陈异突然回家,因为天气太热,苗靖在家复习,心情略紧张,没空做饭,连着几天给两人煮面条,陈异从外头买了几盒熟食,还有西瓜和水果,两人坐在桌边,陈异突然往她碗里砸了个大鸡腿,面条热汤溅到苗靖茫然无措的脸庞,窜进她眼睛里,她频频眨眼含泪,陈异闷头把半盒酱牛肉推过来“吃。”

        苗靖洗完碗出来,桌上留着半个西瓜,竖着插了个勺子,光秃秃的杵着,另一半已经被陈异抱走到房间里。

        考场就在本校,苗靖打算早上坐公交去学校,下午考完回家,中午留在学校吃午饭休息,她拎着个竞赛得奖发的帆布包出门,检查自己的文具、准考证,还准备了一颗苹果,陈异懒洋洋打开房门去洗手间,苗靖前脚迈出大门,他含着牙膏沫喊住她“等我。”

        陈异冷水扑脸,捋捋毛刺刺的寸头“我送你过去。”

        “好……”

        两人骑摩托车走,苗靖戴了头盔,很有分寸的扯着他一点衣摆,车子轰隆隆发动,他长腿支地,侧头说话“抓稳了,你摔下去,直接去医院就行了。”

        摩托车往前飚走,苗靖身体跟着惯性往前冲,整张脸又趴撞在他背上,宽阔肩背是凛冽的烟草味,健康又蓬勃的气息,并不难闻,不知道是不是车速过快的原因,有一点点晕眩和飘荡的感觉。

        这回苗靖没有强撑着把身体支坐起来,而是虚虚俯在他后背,两手攥着他t恤两角,微微闭着眼,安静又紧张地感受扑面强风和掠过耳边的嘈杂。

        有一点……模模糊糊的快乐。

        陈异把她送到学校,转身飙车离去,苗靖跟着人流进学校,回头看一眼摩托车上的黑色背影。

        考试很顺利,下午从考场出来,校门外里三层外三层都是接孩子的家长,苗靖低着头慢吞吞往外走,猛然听见一声尖锐的喇叭声,一抬头,意外看见人群之外有个年轻高大的身影,懒洋洋坐在锃亮的摩托车上,手里夹着只香烟,漆黑的眼睛似乎含着一缕笑,懒散看着她。

        她眼睛猛然一亮,三步两步上前去,杵在他面前,全然不知道自己脸上荡漾的明媚笑意和雀跃的脚步,和明晃灼烫的太阳一起融化在半下午的燥风里。

        陈异面色平淡,语气敷衍“考得怎么样?”

        “还可以。”

        “走。”

        “嗯。”

        一考完试,陈异连个招呼都不打,又消失不见。

        中考成绩在七月初就出分,苗靖的成绩进了全校前十名,排名在全市一百名内,藤城有一所省重点高中,这个成绩板上钉钉被省重点录取,是一件很值得夸耀的事情。

        陈异也看见了那张鲜红的录取通知书,窝在椅子里,两条腿交叠架在凳子上,平静问她“你打算什么时候走?”

        苗靖笑容隐去,眨了下眼睛,两手搁在膝上,抿紧嘴唇。

        之前说好的,等她初中毕业就滚,这个家她也住了这么久,陈异不追究魏明珍的事,也没难为她,苗靖没有再留下的理由——但魏明珍的电话依然打不通。

        直接去魏明珍报给她的那个地址去找人?还是按魏明珍的意思回z省老家找姨妈一家继续念书?

        “给你买张回老家的火车票。”陈异把腿收回来,垂眼慢声叮嘱她,“你把行李收拾一下,我送你去火车站。”

        苗靖轻轻嗯了一声,转身回房间收拾行李,其实也没什么好收拾的,几件洗得发旧的衣服,一点生活用品,几本课外书,那张录取通知书和个人档案,连一个行李箱都装不满,背着个书包就足够。

        陈异真的给她买了张回z省的火车票,把她带到了火车站,送到检票口,人高马大站在她面前,想了想,从兜里掏出一叠钱“拿着。”

        “不用了。”苗靖摇头,缩着手,“我身上还有点钱,够用了。”

        他把钱收回去,推推她的肩膀“那走。”

        “再见。”苗靖低头没看他,轻声告别,“谢谢你,陈异。”

        “再见,走了。”他伸手,似乎在她头顶虚拍了下,脚步一转,已经大步迈开,反手挥了两下,快步走出了候车室。

        苗靖看着他离去的背影,默默收回目光,茫然坐在椅子上等列车到站。

        如果可以,她希望她现在就年满十八岁,是成年人,可以独自一人,可以随意所为,可以去到自己想去的地方,可以有翅膀或者有方向,但她十五岁,离十八岁只有三年,为什么就不可以?

        身边人群来来去去,走走停停,不知道是不是天意,列车迟迟没有到站,电子屏显示晚点三小时,苗靖坐了很久很久,最后一刻机械式站起来,迈步去了退票窗口,而后走出了火车站。

        火车站的花坛前有人静静等着,腿长笔直,肩膀很宽,毛刺寸头,倚着电线杆,姿势不好惹,嚣张的吞云吐雾,在那淡薄又呛烈的白雾里可见眉眼利落,神情冷峻,牢牢盯着那个拖着厚重马尾,穿变形t恤,文静纤弱的女孩子。

        “去哪?”他高声喊住她。

        苗靖转过身,眼里闪过一丝慌张,却强装镇定走到他面前,抿抿唇“去找工作。”

        “找什么工作?”

        “电子厂招暑期工,也可以去饭店洗盘子,都能包吃包住。”她手里攥着几张招工广告单。

        他摇头笑了。

        “你可以养活自己,我也可以。”苗靖定定看着他“我自己走,不会再找你,也不会再麻烦你。”

        “苗靖,看不出来,你还挺有出息。”他夸张嗤笑,“那你走。”

        她郑重点点头,转身离开,沿着街道商铺往市里最热闹脏兮兮的地方走,最底层的人群有最强烈的生命力,这个时代只要有手和有脑子,气候长夏无冬,不会让人饿死冻死,她有很多工作都可以做,也可以吃苦。

        过人行道,有车从她身边疾驰而过,猛然刹车支地,车上人伸臂把她横腰一揽,苗靖天旋地转,还来不及喊出口,扔摔在摩托车上,她心砰砰跳,跌撞在他手臂,是那股熟悉好闻的男生气息。

        “陈异——”

        苗靖尖叫,车子车速不减,颠簸扭动,她姿势不端正怕跌,只能死死揪在他身上。

        “你性格还挺倔的,跟谁学的?”陈异大笑,“从小就这样,挺招人讨厌的。”

        “你要带我去哪?”她大喊。

        “带你庆祝一下。”

        摩托车左拐右拐,在车流中不断穿插,拐到了城郊山里,车速再一档档往上提升,已经开始超速行驶,罡风把两人衣服灌满,耳边都是尖啸声,身体开始失重漂浮,苗靖受不了这种刺激,头脑空白,口干舌燥,看他提起前轮,猛然一个飞速跨越,两人身体腾飞在半空中,闭眼死死巴住陈异后背。

        “陈异,陈异,我害怕,停下来,停下来……”

        他在山道上左突右进蛇形飚动,开始了花式耍酷,险险飞驰在悬崖边缘,苗靖全然承受不住,已经头皮发麻四肢绵软,最后甚至吓得哭起来,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大脑缺氧的关系,哭得格外的惨烈酣畅,闷在他后背嚎啕哽咽,头盔湿透,他的后背衣料也湿透,又很快被热风吹干。

        最后机车停在山顶一处缓坡,陈异咧嘴笑,问她爽不爽,来了个特飒爽的耍酷式下车,支着手臂坐在地上吹凉风,苗靖绵软无力爬下车,一个不着力,直接摔在草地上。

        她哭得满脸通红,涕泪横流,鬓发绒毛全沾在面颊脖颈,要多狼狈就有多狼狈,肩膀还一抽一抽,哽咽着打嗝。

        山风过耳,空气甘甜,阳光热烈又清透,青草茸茸,有鸟叫莺啼,陈异不管旁边人哭得厉害,叼着根草闭眼睡了,后来睡醒,发现苗靖也哭累睡着了,细胳膊细腿蜷在草地上,凌乱发丝黏在白皙面颊,眼尾还挂着泪痕,小巧的鼻唇紧紧皱着。

        他拍醒她“苗靖。”

        苗靖朦朦胧胧睁开眼,眼泪洗涤之后,心特别安静,情绪也特别平静,好像烦恼都很遥远,往事也不值得回味。

        “起来。”他把她拧起来,“回家了。”

        她神情愣住。

        陈异已经戴上了头盔“我就当做件好事,等高中毕业你再滚,你老家那破乡镇中学,什么狗屁玩意,还不如不念。”

        “上车。”他不耐烦,“快点,回家做饭去,我饿了。”

        苗靖颤着手脚慢慢爬到摩托车上,战战兢兢“可以慢一点吗?摔下去会死掉。”

        他哈哈大笑。

        省重点的学费不算太夸张,学杂费一千二,住宿费七百,校服和军训其他费用五百,也许补课费和各类缴费会超出预期,苗靖在暑假两个月有找过工作——白天在家做一点手工活,晚上去网打工,陈异和他的那帮朋友也常混迹网,工作还算安全清闲。

        陈异扔给她一支手机,让她去办个卡,存下自己手机号“有什么事給我打电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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