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第24章
佛堂中异常寂静,只闻老夫人轻啜茶水的声音。
许久,宋虞难以置信地站起身。
宋温卿也没好到哪去,他心头微乱。
见祖母久久不出声,他一时没有沉住气,艰涩道:“祖母……”
老夫人放下茶盏,颔首笑道:“温卿,我说的那个人确实是你。”
停顿一瞬,她继续说道:“不如你娶了阿虞吧。”
宋温卿的思绪瞬间变得杂乱,如一团团解不开的结萦绕在心间。
宋虞目瞪口呆道:“祖母,您知道你在说什么吗?”
“自然知道,”老夫人望着袅袅烟雾讲起旧事:“其实你与阿虞并不是亲兄妹,你是被抱养的孩子,那年……”
宣平五年,皇帝御驾亲征,前往北境,皇后尚在孕中,并未跟随。
当时皇上住在岳将军府,岳将军一家世代镇守北境,忠心耿耿,深得皇上信任。
岳将军的大女儿岳瑛是个颇有抱负的姑娘,身为女子,却一直希望带兵打仗,只是一直未得准许。
听闻皇上来了,她求到皇上面前,皇上觉得她也有趣,将她带到军中,职责是在御驾亲征时保护皇上,也算是上阵杀敌。
一来二去,皇上对她渐渐生情,岳瑛自然也倾心于他,两人干柴烈火,一发不可收拾。
后来大周大胜,皇帝将要班师回朝,允诺岳瑛妃位,岳瑛虽倾心于他,却不愿进宫。
岳瑛再也没露过面,皇上派人找了许久也未果,只好作罢。
殊不知她再次隐姓埋名藏到军中成了一个无名小卒,跟着队伍一同回京。
京城繁华,她尽兴地玩了一个月,却发现自己有了身孕,便与一位成亲五载却一直无所出的世家贵女做了朋友,待生下孩子,便将孩子送给了她。
她再次不知所踪。
宋温卿与宋虞静静地听完了整个故事。
她看了一眼尚在怔忪的哥哥,艰难地问:“祖母,您、您说的岳瑛,是哥哥的生母?”
老夫人颔首。
“所以……哥哥是皇上的儿子?”她觉得荒唐,“怎么可能呢,皇上的儿子怎么可能流落在外呢,这不可能!”
宋温卿按住她颤抖的手。
他的手极为温暖,宋虞紧紧握住,她转头看向他,眸中含着泪问:“哥哥,你也知道这是假的对不对?”
怎么一夜之间,哥哥不再是哥哥了呢?
他沉默着,没有回答。
老夫人轻叹一声,道:“此事知晓的人极少,甚至连皇上都不知道岳瑛有孕之事,不过,她将一个信物交给了阿虞的娘亲,以备不时之需。”
说着,她从袖中掏出一支形状如剑的别致簪子。
“这是皇上亲手锻造的簪子,上面还刻着岳瑛两个小字。”老夫人将那两个字指给他看。
宋温卿接过,仔细地看了一眼,握在手中,沉声问:“祖母,您所说的,全是真的么?”
老夫人颔首道:“自然,若不是知晓你有伤害皇上的想法,这件事,我原本是要等到皇上寿终正寝后才告诉你的。”
顿了下,她道:“这也是你母亲的想法。我不能让你知晓真相后后悔一辈子,只能提前告知与你。”
他长长地呼出一口气,低声道:“祖母,我先回去了。”
老夫人并未留他,静静道:“我说的那件事,你好好考虑吧,我也不会左右你的想法。”
他微微点头,看向宋虞。
宋虞乖乖站起身,语气缥缈道:“祖母,我、我也先回去了。”
她全靠着宋温卿的支撑才站稳身形。
两人沉默着来到宋虞的闺房,没人之后,她近乎脱力般歪倒在床榻上,伸手掐了下手臂内侧的软肉。
疼得要死。
不是做梦,那她和哥哥,真的不是亲兄妹。
她茫然地抬头,眼角滑过一滴泪,轻声喊道:“哥哥……”
声音又小又弱。
可他明明记得,从前她呼唤哥哥的声音,总是又甜又娇的。
宋温卿眸底黯了黯,轻轻应了一声。
“以后,你还会是我的哥哥么?”她不确定地问。
他沉默了一会儿才道:“不管我是何种身份,你依然可以叫我哥哥,我会永远护着你。”
这便是要认祖归宗了,宋虞咬了下唇,缓慢点头。
可是她却在无形之中看到了他们之间数不清的沟壑。
“乖,好好睡一觉,”他如往常一样轻轻摸了摸她的头发,温声道,“睡一觉醒来,什么危险都没有了。”
宋虞便在他的安抚声中缓缓闭上眼睛。
等她的呼吸趋于平缓绵长,宋温卿探身吹了灯,室内顿时陷入一片昏暗,唯有窗外的月光柔柔地洒下来,皎洁宁静。
他借着月光看了她一会儿,起身离开,回到正院。
烛光被冷风吹得飘忽不定,书房中忽明忽暗,他捏着毛笔,良久没有动作,连室内暗了大半也未察觉。
终于回神,他看了眼奏章,正要下笔,笔尖的墨迹却早已干涸。
视线微动,一旁的砚台空空如也。
宋温卿敛眸搁下毛笔,起身离开书案。
不远处的梨花木桌上摆着许多名贵木材,宋温卿看了一会儿,取出一块紫檀木,坐在桌前。
长指微动,随意地转着棕紫的紫檀木。
一件是尚未经过打磨的名贵木材,一件是女娲造人时精雕细琢的工艺品,相互映衬,在灯下闪着细腻柔和的光。
他微微垂眸,另一只手拿起带有锋利刀刃的圆凿,温和的光瞬间变得凌厉。
又细细地看了一会儿,圆凿开始动作,紫檀木落下细细密密的木屑。
他轻轻吹气,木屑随风而逝。
月上中天,一个笑意盈盈的小姑娘躺在他的手心,木雕初见雏形。
若是楚平遥在,必定会咋咋呼呼道:“又是宋虞!你就不能做点别的!”
不能。
初学木雕,是为静心。ban
他拿十二生肖练手,见宋虞喜欢,他便做了十二生肖,每逢她生辰便送给她一个,当做生辰贺礼。
后来十二生肖送完了,她也十三岁了,豆蔻年华,最是爱美,不再喜欢那些小玩意儿。
幸好他的手艺愈发精进,便开始做木簪,做完第一支的时候,她的金簪银钗已经数不胜数,华贵无匹,可她还是欢喜不已,说最爱的是他亲手雕琢的木簪。
她将木簪珍藏起来。
“哥哥,以后你送给阿虞的生辰贺礼全是木簪好不好?嗯……送到阿虞一百岁!”
她十三岁时娇俏可爱的模样还历历在目,宋温卿抚摸着手中的小阿虞,长指微曲,落在她的梨涡上。
木雕尚且面目模糊,但他早已胸有成竹。
像是看到宋虞笑盈盈的模样,他也忍不住露出一丝笑,想起什么,又慢慢隐去。
可是以后不能再随意触碰她了,他们不是亲兄妹。
亲兄妹之间也有数不清的规矩,更何况他们并不是真正的血脉相连。
宋温卿敛眸,心口钝痛,可是十六年来的兄妹情谊,哪能说放下便放下。
再次拿起圆凿,心绪难平。
做木雕需要静心,他知晓自己现在不宜再动,但是对他而言这是常有的事,他没在意。
每每在朝堂上有了难解的疑惑,他便会在木雕时思考,权衡利弊、分析得失,往往停下手中的动作,心里的乱麻也解开了。
他试图继续,没想到刚动了两下,左手食指被锋利的刀刃划开一道长长的口子,鲜血汩汩地涌出来,木雕上沾染上好大一片。
宋温卿皱眉将木雕拿到一旁擦拭,擦到一半,食指终于感受到难言的痛。
从袖口中掏出手帕,终于止了血。
他望着包的七零八落的手指,蓦地一笑,这是在提醒他,不要试图对抗内心么?
木雕上的血迹逐渐凝固,他没再去管。
宋温卿望着如豆灯火,拿起那支簪子,起身,出府策马往皇宫方向奔去。
宫门早已落了锁,他让太子派人开了门,冒着风雪一路从宫门处走到养心殿,一刻也未停。
待到了养心殿,满头满身的雪。
他无暇顾及,径直奔到龙榻前,看了眼尚在昏睡中的皇上。
两道目光瞬间定在他身上。
李殷冷声问:“你来做什么?”
李矜疑惑道:“明律,你怎么过来了?”
“我在府上睡不着,陪你们一起等。”他低声道,顺带看了两眼李殷和李矜。
这竟是他同父异母的兄弟。
“呵,谁需要你假好心,”李殷冷冷道,“我奉劝你一句,休想邀功。”
宋温卿淡然地瞥了他一眼,显然已经适应了兄长的身份,没与弟弟计较。
李殷倒是没想到他一言不发,噎了下,又冷笑道:“若是识相,现在走还来得及。”
“四皇兄,小心吵到父皇。”李殷低声提醒。
他这才不甘不愿地闭嘴。
宋温卿反复抚摸着藏在袖中的簪子,目光再次落在龙榻上。
他睡得不安稳,眉紧紧地皱着,脸上的皱纹愈发深刻,嘴唇用力地呼吸。他常年躺在榻上,肌肉都耷拉着,但是依稀能看出年轻时的英姿。
皇帝有一个高挺的鼻梁。
李矜有,李殷有,他也有。
他还记得他做太子伴读时,皇上格外喜爱他,总说看见他便觉得高兴,所以对他青眼有加。
皇上第一眼看到他、记住他,不是因为才学,不是因为武功,而是因为他像他的母亲。
已经二十年过去了,他还记得他的母亲么……
“岳……岳……”
床榻上的人发出极轻微的呼唤。
宋虞赫然抬头。
其余两人自然也听见了,三人凑近,静悄悄地听着。
“岳……岳……岳……”
他反复念叨着同一个字。
李矜看了眼窗外,猜测道:“父皇说的是……月亮?”
李殷冷笑:“依我看,叫的是个女人的名字,后妃里有名字里带月的么?”
“不知,”李矜摇摇头,又惊讶道,“不过有个低位的妃子与母后交好,名字里似乎带个月。”
李殷问:“受宠么?”
“若是受宠,便不是低位了。”
宋温卿默不作声,手指轻轻划过银簪,任由他们猜测,心中却已十拿九稳。
皇上说的,是他的生母岳瑛。
次日,景徽侯府。
老夫人早早地便起了床,沙哑着嗓音问宋温卿有没有回府。
林嬷嬷轻轻摇头。
“也不知道皇上今日会不会醒,”她咳嗽了一声,“唉,扶我起来吧,阿虞一会儿便过来了。”
果不其然,宋虞也早早地到了。
昨晚她被宋温卿哄睡之后,一觉睡至天色熹微,终于从梦中挣扎着醒来,径直奔向松鹤堂。
祖孙两人落座。
膳食摆放在桌上,众人退了出去,暖阁中的两人却久久未动。
“阿虞,温卿还没回来,”老夫人低声道,“先吃吧。”
宋虞低头喝了口碧粳粥,打量了一番面带微笑的祖母。
她皱纹深刻,周身萦绕着浅淡檀香,一看便知是位慈祥心善、养尊处优的老夫人,平日里对她与哥哥也别无二致,都是一样的疼爱,一点都不偏心。
对抱养的孙儿做到这个份上,实属不易。
不过祖母的心思藏得好深,居然能将她和哥哥不是亲兄妹的秘密瞒了这么多年。
如果不是昨晚她也在场,从祖母平日里的言行来看,她根本想不到她与哥哥并不是亲兄妹。
正思索着,老夫人开口:“阿虞,你想嫁给温卿么?”
宋虞轻轻摇头。
他已经做了她十六年的哥哥,怎么能做她未来的夫君呢?
不过她到现在都不太明白为何祖母和哥哥那么紧张她的婚事,是与宫宴那日有关么?
她将疑问问了出来。
“你还不知道此事?”老夫人怔了下,缓缓道,“阿虞,其实那日是为皇上选妃的,用来冲喜。”
听到这句话,宋虞刚触碰到茶盏的手便再也动不了了。
一瞬间,她想起很多事。
那一日,哥哥神色凝重地从外面过来;哥哥让她去凤仪宫,然而遭到宫人阻拦;还有最重要的,宫人不顾身份,三番两次想要强行将她带到御花园。
宋虞原本便有些怀疑当时的情况极为复杂,只是哥哥情绪不佳,所以她一直没有多问,心想只要解决了便好,说不定知道了之后反而徒增烦恼。
今日祖母说出了真正的缘由,她对自己的想法深以为然。
如今这一切都串联在一起,宋虞低声问:“被选中的人……是我?”
老夫人点点头:“一共五人,你是其中之一。”
顿了下,她继续道:“我怕他为了保护你而做出弑父之事,只能提前将此事告诉他。”
宋虞艰难地颔首。
“先用膳吧。”老夫人拿起筷子。
吃到一半,院外传来一阵喧哗声。
向来处事不惊的林嬷嬷慌张地掀开厚重的帘子,喊道:“老夫人、姑娘,侯爷……不,楚王殿下来了!”
楚王?
宋虞惊得掉了筷子,她站起身。
院外缓缓行来一道身影,他掀帘进来,目光温和地望向她,与从前一样。
可他却换了身衣裳,头顶戴着属于皇子的冠冕,贵气逼人。
宋虞喃喃道:“哥哥?”
“阿虞,是我。”宋温卿低眉望着她。
老夫人却面色不变,像是早已猜到结果,她挥退闲杂人等,静了一会儿才道:“温卿,皇上醒了?”
“醒了,我拿出那支簪子,做了场戏,他便信了,”宋温卿收回目光,“祖母,如今我是皇上亲封的楚王了,我可以保护阿虞,她不会进宫了。”
“可是你不是我哥哥了,”宋虞咬唇道,“我没有哥哥了。”
老夫人叹了口气,见她面露茫然,唤来小满,将她带回自己的院子。
暖阁中只剩了他们两人,老夫人问:“温卿,阿虞真的不会进宫了?代价是什么?”
他点头,淡然道:“日后辅佐太子,不得谋朝篡位。”
老夫人怔了下,忍不住落泪:“苦了你了,苦了你了……”
他的才能,远在太子之上,若是做了帝王,必然也是一代明君。
“不苦,从知晓身世的那一刻起,我从未想过做皇帝,”他面色不变,“对我来说,这个要求可有可无。”
简短地与祖母说完这些话,他没再耽搁,去找宋虞。
却得知她已经睡了,他守着规矩,没再进她的闺房,又马不停蹄地去了皇宫。
屋里,宋虞睁着眼睛躺在床榻上。
一夜之间,哥哥变成了楚王,甚至不给她反应的机会。
从现在起,她要与哥哥形同陌路了么?
她不想这样,可是她从来都没有选择的权利。
她知道哥哥决定公布身世的原因是因为她,可是她并不想因此失去哥哥,她和哥哥,还能变成从前那样么?
从宫宴那日开始,所有的事情都变得不可控制,这个新年也过得晕晕乎乎。
她反复用指尖写着“楚王”与“哥哥”,一直未停。
直到晌午,宋虞神色恹恹地去了松鹤堂。
宋温卿依然不在。
“阿虞,温卿依然住在侯府,”老夫人宽慰她,“他只是恢复了原本的身份,对待你依然与从前一样。”
宋虞咬唇,轻轻颔首。
她自然明白,可是她似乎很难再将他当成真正的兄长对待。
正思量着,老夫人忽然放下筷子,正色道:“阿虞。”
宋虞嗯了一声,认真听祖母说话。
老夫人慢条斯理道:“晚上温卿应当会回来,你去陪他用膳吧。”
宋虞抿了下唇,终于颔首。
既然他们不是亲兄妹,祖母的想法她也大致知道,和哥哥一同用膳,不就是想让他们培养感情么?
当然,不是培养兄妹之情,而是……男女之情。
她叹了口气,他们俩都不想成亲,都想做兄妹,祖母做的都是无用功。
可是她又不能因为此事反驳祖母,祖母会难过的。
更何况,这也算是他们兄妹之间难得的时光了,待楚王府建好,便是他搬走的时候了,她舍不得拒绝。
傍晚,宋温卿回府。
宋虞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拎着食盒走进正院,直奔书房。
门外站着岁寒的身影。
她悄没声地上前,小声问:“哥哥今日用膳了么?”
离得太近,馨香袭来,岁寒红着脸退开半步,这才恭谨地回答:“晌午主子用了几个芸豆卷,喝了两盏茶。”
“没了?”
“没了。”
一听他就吃了这么点东西,宋虞原本还觉得隔阂的心态瞬间变了,她忧心忡忡地敲门,扬声道:“哥哥,我进来啦?”
不多时,书房里的人应了声好,她推开门,又小心地掩上。
“阿虞,说了很多次,以后不必敲门,”宋温卿将受伤的左手背在身后,接过她手中的食盒,“你可以随时进来。”
宋虞呼出一口白气,无辜道:“不行呀,成了习惯怎么办?”
宋温卿疑惑地望着她。
她弯下腰,将食盒中的膳食一一拿出来,边摆放在长榻上的矮桌上边道:“因为以后哥哥会娶妻呀,我再随意进出书房,嫂嫂会生气的。”
说完她悄悄抬眼望向宋温卿。
可是他脸上却没什么多余的神色,平静地望着膳食,察觉到她的视线,很快抬眼望过来。
宋虞笑盈盈地与他对视,心中却已经笃定他的想法和她一样,他们不会成亲。
哥哥看她的目光里,只有对妹妹的疼惜。
就算他现在是楚王,依然是她的哥哥,不会改变的。
宋虞忽然不再纠结了。
只是过了片刻,他忽然上前,站在她的身侧,微微弯腰,勾勒出他劲瘦的身形。
夕阳还未完全沉没,微光毫不吝啬地落在他的发梢与侧脸上,那双眼睛灿若星辉。
他们一同藏在一个隐秘的角落,身形被木桌所阻隔,遁入黑暗,只有他的眼睛在发亮,吸引她的目光。
宋虞骤然失了言语。
“换个地方吧。”他低眸,长指轻松地端起一盘菜,移向另一张方榻。
宋虞回神望过去,那里靠窗,与屋门只有一墙之隔,岁寒稍微偏头便能瞧见他们的身影。
不仅岔开话题,还将用膳的地方选在人人都能看见的地方。
宋虞明白缘由,乖乖过去。
拿起筷子,宋虞一边给他夹菜一边嗔道:“岁寒说你今日都没有用膳,哥哥一点都不乖,是不是我晚上不过来,你也忘记吃了?”
宋温卿漫不经心地瞥了眼门外。
岁寒骤然打了个寒颤,哆哆嗦嗦地抱紧了手臂,心想这天儿怎么越来越冷了?
“你不是过来了么?”他低声,“我知道,阿虞最心疼我。”
宋虞顿了下,心里有些茫然,若是以前,他定会说“阿虞最心疼哥哥”,
经过这整整一日,哥哥的自称开始发生变化了,也开始将他们的一言一行暴露在旁人的目光下。
大概这是与她划清界限的第一步。
她与哥哥,会越来越疏远的,因为他们不再血脉相连,她不是他的妹妹,心里便有了天然的隔阂。
就算要做亲兄妹,似乎也会受到无尽的阻碍。
“阿虞?”
正想得出神,宋虞呆呆地应声,看了眼神色探究的宋温卿。
“哥哥……”她连忙回神,“怎么了?”
“怎么一直发呆,在想什么?”
他语气平和,似乎只是随口一问。
宋虞却不由得警铃大作,看了眼空落落的碗,碗底白的发光。
谎话自然也是随手拈来,她噘着嘴抱怨:“在想哥哥为什么不给我夹菜了,从前我碗里摞的有小山高,可是现在连根青菜都没有!”
她失落道:“哥哥又不喜欢我了。”
一副委委屈屈的小模样,无意识的撒娇与恰到好处的娇嗔,是让男人妥协的利器。
可惜宋虞不懂,她只是在自保,下意识地把他将成哥哥对待,说出口的话也与从前没有什么不同。
只是这番话落在宋温卿耳边,忽然变了点味道。
他微微抬眼。
对面的小姑娘桃花眼泛着水色,鼻尖还带着方才在室外冻出来的微红,红唇微噘,饱满鲜嫩。
明明是与从前一样委委屈屈、撒娇嗔怪。
他定定地看了一会儿,像被灼了眼一般缓缓垂眸。
长指微动,玉质的筷子夹起一片牛肉,放进她的碗底。
等碗里终于像她说的那样摞的有小山高,他轻声开口:“满意了么?”
宋虞这才给面子地瞅了一眼,傲娇道:“一般般满意吧。”
“快吃吧,要凉了。”
危机解除,宋虞松了口气,她吃了片鱼肉,偷偷看他,脸上是一如既往的平静神色,瞧不出什么别的。
一边与她划清界限,一边与从前一样对她好,哥哥可真是矛盾。
她掩去满腹心思,安静地用膳。
用过晚膳,宋虞在书房里随意走动,一边消食一边四处打量。
宋温卿唤来岁寒收拾残羹冷炙,又坐在书案前埋头苦写。
他的书房从不让别的丫鬟小厮进来,岁寒只能临时充当丫鬟的角色,苦哈哈地收拾着桌上的东西,不敢发出一丝响动。
主子喜静,他的手脚便放的极轻,生怕扰了主子的思绪。
“哥哥,你又在做木雕么?”
姑娘忽然出声,岁寒吓得一激灵,连忙给她使了个眼色,可惜宋虞正摆弄着那些小玩意儿,一丝一毫都没看到。
岁寒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宋温卿顿住,搁下笔,看向宋虞。
完了,主子和姑娘现在不是兄妹了,主子不会骂姑娘吧,岁寒咽了下口水,端着盘子没敢动。
很快,宋温卿开口:“是,昨晚有些手痒,不过还没有做好,过几日再送给你。”
他声音温和,如和煦春风,说的人心里暖烘烘的。
岁寒松了口气,猛地拍了下自己的脑袋,真是糊涂了,主子什么时候对姑娘动过怒,姑娘可是连书房都可以随意进出的!他在担心个什么!
一道锐利的目光直直地朝他射来。
岁寒僵住,主子不去管一旁姑娘弄出乒乒乓乓的响动,他拍个脑袋倒是触到了主子的逆鳞。
得得得,岁寒麻溜的滚了。
走到书房门前,他生怕漏了什么,回头看了一眼。
正要收回目光,余光却瞥见侯爷上前,从姑娘手中抽出锋利的圆凿。
指尖无意识相触,他们一同微微停顿了下,烛光将两只手映的温暖如玉,接着一个随意放下圆凿,一个手指微曲,拢在袖中。
好……好甜……
岁寒看呆了,过了好一会儿才捂着心口晕晕乎乎地离开。
被寒凉的冷风一吹,他猛然回过神,正要谴责自己的想法,又忽然反应过来。
现在主子是楚王了啊,主子和姑娘不是兄妹了!
书房里,依然想假装亲兄妹的两人在尽量假装若无其事。
宋虞紧紧地攥着手指,心尖发颤,她微微抬眼,看了眼宋温卿。
他的眸中闪过一丝不自然的神色,转瞬即逝,快到似乎只是她的错觉。
从前他们经常会有肌肤相触的时候,大多数时候是不小心,没人会在意。
因为那时,他们的关系是兄妹。
可是现在不同了,他的身份是楚王,她是景徽侯府的姑娘,就算他想做亲兄妹,依然会有些许的不自在。
他在极力掩饰自己的失态。
她也一样。
宋虞知道自己该说点什么打破沉默,可是她张了张口,却说不出一个字,只能眼睁睁地等着指尖的酥麻感顺着血管传到她的心里。
她暗想,若是放在以前,她根本不会当回事。
可是现在不同,他们都知晓了彼此并没有血缘关系,那么一切触碰都变得小心翼翼起来。
还要掩饰成若无其事的模样。
“圆凿太危险,你不要乱动。”
宋温卿忽然开口,依然是一副兄长的口吻,带着轻微到可以忽略的责备。
宋虞回神,乖乖哦了一声,伸手拿起那个只做出了个雏形的木雕。
虽然只是个雏形,但是隐约能看出头上有两个圆圆的小髻,是一个小姑娘的模样,瞧着像是她七八岁的时候。
微微转动木雕,她瞧见一片干涸的暗红色,于是疑惑地用手轻轻摩挲几下,触感微涩,不像木头。
正要细看,手中的木雕不翼而飞。
“还没做好,”宋温卿将木雕拢在手中,盖住那片血迹,抬眼看她,“阿虞,你不是喜欢惊喜么?”
以往他做木雕的时候,哪怕大喇喇地摆在宋虞面前她也捂着眼睛不会去看,说是要保持神秘感。
可是这次不同,宋虞看出些什么,她担忧道:“哥哥,你是不是受伤了?”
原本还不确定,可是他这么一抢,她的怀疑便瞬间多了十分。
“只是小伤,”宋温卿轻咳一声,“阿虞别看了,去煮茶好不好,我忽然想喝。”
一听就知道是借口,宋虞微微抿唇,一双桃花眼执拗地望着他,灿若星辰。
见他垂眸不与她对视,她气极,试图伸手抓住他的手臂去看。
没想到他躲得更快,宋虞扑了个空,眼见着快要摔到榻上,温热的掌心与有力的手臂落在她的腰间,被人拦腰抱了起来。
一切都发生的极快,宋虞的尖叫声还未完全喊出来,人已经稳稳地站在了地上。
方才发生的一切,仿佛是个错觉。
直到岁寒听到动静,扬声问了一句,两人齐齐回神。
宋温卿收回手,平和道:“无事,这里没你的事了,先下去吧。”
岁寒应了声是,脚步声很快远去。
宋虞呆呆地低头,看了眼被弄出些许褶皱的腰间,掌心的余温还未散去,反而有愈发滚烫的趋势。
须臾,她又猛地一激灵,哥哥抱她的那只手,似乎是左手!
宋虞悚然一惊,也顾不得什么了,连忙抓起他的左手,这次他没再躲。
果然,白纱上渗出了丝丝血迹。
伤口裂开了。
她忍着眼泪,慢慢触碰染上了些许红色的白纱布。
白纱布缠了许多层,不过系的很松,没费什么力气便解开了,一条长长的伤口横贯食指,还在往外渗着血,甚是可怖。
宋虞定定地看了一会儿,扬声道:“这么严重还想瞒着我,哥哥最讨厌了!”
泪珠一滴一滴地落下来,将那双桃花眼洗的发亮,璀璨生辉。
宋温卿叹了口气,举起右手想帮她擦泪,她却一扭头,躲开了,径直去找新的白纱布。
“在书案上。”他提醒。
宋虞哼了一声,哽咽道:“我才不是去找纱布呢!”
人却径直往书案的方向去了。
不多时,两人一同坐在长榻上,一人拿纱布包扎伤口,一人用手帕帮她擦泪,各司其职。
“真的是小伤,”宋温卿宽慰道,“阿虞,哥哥不是故意瞒着你。”
也就是在哄骗她的时候才自称哥哥,宋虞不理他,眼泪却掉的更凶了。
见她难过,宋温卿默了默,只好哄道:“阿虞,从前你见我受伤,总会一边哭一边说呼呼便不疼了,这次没了么?”
宋虞闭口不言,认真地包扎伤口,一圈又一圈的白纱布绕过他的手掌,她还是嫌少,继续包扎。
等她停下,宋温卿无奈地举起手,左右晃了晃,像个粽子一样,白白胖胖,属于世家公子的清和矜贵荡然无存。
宋虞忍不住噗嗤一笑,小梨涡晕染出灿烂的弧度,她忽的俯下身,在纱布上吹了吹。
微凉的气息绕过层层纱布,直直地吹到他受伤的手指中,为闷得快要透不过气的手指带来几丝惬意的凉风。
宋温卿下意识地曲了曲食指,不过纱布缠的太多,他的手纹丝不动。
她声音小小的:“呼呼就不疼了,哥哥很快就好了。”
心底蓦地划过一股热流,他微微垂眸,瞥见她微微嘟起的红唇。
他移开视线。
宋虞想起什么,扬起脸狐疑道:“我进来之前,你是不是在换纱布,所以才包的这么仓促?”
宋温卿一僵,微微颔首。
“早知道我就不进来了!”宋虞气闷,“为了不让我发现,你连自己的伤都不管了么?”
“外面很冷,怕你冻着。”
他说出口的话一如既往地温和,带着对她的疼惜与包容。
宋虞抿了下唇,低低道:“这纱布隔多久换一次?”
“早晚各一次。”
“若是我不在,就让岁寒帮你,你不许再藏着了!”
“好,小管家婆。”
他支着额头,眼里流淌着笑意,望向她的目光中带着无限溺爱与纵容。
宋虞被这个称呼弄得面色微红,她轻轻垂眸,伸手抚平腰间的褶皱,不自然道:“很、很晚了,哥哥,那我先回去了。”
“等一会儿吧,”宋温卿坐回书案前,“阿虞,帮我磨墨。”
哥哥不想让她走呀。
宋虞抿了下唇,掩去深深笑意,乖乖上前。
墨锭溶于砚台,些微香气慢慢散发出来,充斥着书香的书房中终于多了一丝别的香气。
宋虞嗅了嗅,有点像檀香的味道,恬淡安静,养气凝神。
倒是与哥哥的气质很是相符。
她的目光便落在了他的脸上。
烛光微晃,他的侧脸跳跃着暖黄色光晕,下颌线清晰凌厉,往下,是凸起的喉结,时明时暗,微亮的银线与浓稠的阴影融合地恰到好处,线条干净又深邃。
意识到自己盯了太久,宋虞微微抬眼,蓦地对上他的视线。
他的眼底藏着不知名的情绪,宋虞呼吸一滞,心下微乱。
“墨快溢出来了,”他温声开口,“阿虞,你在想什么?”
宋虞慌忙松开手中的墨锭,墨汁飞溅,落在洁白的宣纸上,像一个丑陋的污点。
他拧眉将手中的毛笔搁在书案上。
宋虞告诉自己要镇定,她在他心中依然是他的妹妹,所以做什么他都可以原谅。
她举起手揉了揉哭过之后微红的眼睛,顺势打了个哈欠,小声道:“我只是有点困。”
他瞥了眼天色,明明时辰还早,远远没到她喊困的时候。
“去榻上躺一会儿吧。”他没放她走,反而郑重道,“阿虞,哥哥要与你说一件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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