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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94章 不舍


天色蒙蒙的时候,孙观主敲响了太平观的门。

        “观主,你这么早又来了。”开门的小童说道。

        “什么叫又!”孙观主说道。

        “明明刚走的。”小童嘀咕道。

        孙观主没理会她,抬脚迈进来。

        “准备早饭了吗?娘子吃食很精致,你们可尽心点,还有动作轻些,别吵了娘子睡觉。”她一面说,一面堆起笑看向内里。

        “娘子已经起来了,刚出去了。”小童说道。

        孙观主愣了下。

        “这么早!”

        冬日的山上更添几分阴冷,细碎的脚步声在山间回荡,荡起一层层的山雾。

        程娇娘走在最前方,手里拿着一根树枝,不时的扫开路上掉落的枯枝,半芹小碎步跟在后边,不知是冷还是走的脸蛋红扑扑,嘴里呵出一团团白气。

        “娘子,你那时候和半芹姐姐也常这样在山上走吗?”她问道。

        “是啊。”程娇娘说道。

        “遇到张老太爷是在哪个地方?”半芹好奇的问道。

        程娇娘抬头左右看,脚步不停。

        “就在那边。”她抬手用树枝指着一个方向。

        半芹踮脚抬头看去,想象那时的场景。

        “真好啊..”她忍不住感叹。

        “各有各的好,不同的路有不同的风景,不用遗憾。”程娇娘说道,大步而行。

        半芹点点头,笑着跟上去。

        程娇娘却停下脚回头看半芹。

        “你不想问我些什么?”她问道。

        这话倒问的半芹一愣。

        “娘子,问什么?”她问道。

        程娇娘笑了。

        “以前在这个小观里。”她伸手指着适才来处的太平观,“有两个小童被我赶走了,半芹她还觉得有些可怜……”

        “娘子。”半芹打断她的话,带着几分委屈,“娘子才可怜呢,凭什么还要去可怜别人,为什么别人不可怜你,你欠他们的吗?你该他们的吗?他们悲伤难过,你就该也陪他们悲伤难过吗?要不然就是你铁石心肠吗?他们有病有患,你就该必须治好吗?治不好不能治就是娘子你的罪过吗?为什么没人可怜你,为什么要你可怜别人?就因为你不说吗?就因为你不哭吗?你就该吗?”

        她说着掩面放声大哭。

        程娇娘神情怔怔,似乎有些尴尬。

        “哎,哎,我就是随口一说…”她笑道,想了想迈步回来,伸手拍了下半芹的头。

        半芹抽泣着。

        “娘子我没事,我就是哭一哭,我们接着走吧,别耽误时间。”她哭道。

        程娇娘看着她笑了笑,没有再说话转身大步而行。

        走了没多远,前边忽的传来一声呼喝。

        “什么人!”

        半芹吓的站住脚,也顾不得抽泣了,泪眼有些紧张的看过去。

        虽然娘子说没事了,但曹管事等人依旧警戒,程娇娘出来散步,他们先一步散开在四周,此时突然示警,是不是发现了什么危险?

        程娇娘脚步依旧没停,大步而去,很快拐过一个弯,看到山边的石头上竟然坐着一个人。

        “是你!”半芹惊讶说道。

        晨雾蒙蒙中坐着的人掀起兜帽,露出一张少年郎面容。

        “是我。”他说道,“真巧。”

        真巧?

        怎么又回来了?还是不甘心吗?半芹扭头看程娇娘。

        “我正在想待天亮一点再去见你,没想到你也来山上了。”晋安郡王接着说道。

        程娇娘抬脚走过去,随从们不用吩咐便退开了。

        晋安郡王看着她。

        “你看。”他说道,抬手指着退开的随从,“你连话都不用说,他们都信你听你。”

        程娇娘看着他似乎有些不明白他的话。

        “而你跟我说了那么多,我却还是不信。”晋安郡王说道。

        “这怎么能相比。”程娇娘摇头说道。

        “对不起。”晋安郡王站起身来,看着她深吸一口气说道,“我不该冲你发脾气,他出事不是你造成的,他治不好,也不是你的缘故,所有的事都跟你无关,我却埋怨你了,我不敢埋怨该埋怨的人,却捡着你埋怨,欺软怕硬。”

        天啊,半芹忍不住伸手掩嘴,眼泪再次流下来。

        “我没生气。”程娇娘说道。

        “我知道。”晋安郡王说道,“这是我的自我安慰,与其说是对你道歉,不如说是为了我自己的解脱。”

        程娇娘看着他微微一笑。

        “没关系。”她说道,伸出手在他的胳膊上轻轻拍了两下。

        别难过。

        晋安郡王看着她也笑了。

        但她不会说出来,因为怎么可能不难过,做不到的事,她从不说。

        他伸出手,递过来一个木盒。

        “这是我给你的准备的年礼。”他说道,笑了笑,“原本是想着让人送过来的,后来出了事,就一直没顾上,正好这次亲自过来,昨日忘了..今日给你送来,也算是没白来一趟……”

        礼物吗?

        半芹的视线不由落在娘子头上,挽起的发鬓上只有一个银梳子。

        程娇娘伸手接过,半芹忙上前一步,但程娇娘并没有递给她,而是直接打开了。

        半芹忍不住探身看去,见木匣子里放着一只簪子,非金非银,也没有珠宝点缀,竟然只是一只雕花木簪子,而且看起来有些年头了。

        “这是我小时候母亲给的。”晋安郡王说道,说着又笑了笑,“其实不是母亲给的,是我顽皮从母亲头上拔下来的。”

        母亲,母亲,不要走,不要走….

        小小的孩童一脸惶惶,拼命的抓住华丽妇人的衣袖。

        不要丢下我,不要丢下我…

        琮郎,乖。

        妇人矮身安抚小小的孩童,将她抱起来,送到紧跟着的妇人怀里。

        母亲,母亲。

        虽然有些不舍,但妇人还是伸手掰开了孩童的手。

        母亲,母亲。

        孩童嘶声喊着伸手拼命的抓,抓住了妇人的钗环,发鬓散开,但这并没有阻止妇人的脚步。

        死死的攥着手里的簪子,看着越来越远最终消失在视线里的妇人。

        “我想,送人礼物自然是要送自己最珍贵最喜欢。”晋安郡王微微一笑说道。

        半芹的视线不由再次落在程娇娘的头上。

        程娇娘抬手拿出簪子插了上去,转手将匣子递给半芹。

        “也不怎么好看。”晋安郡王笑道,看着女子黝黑的发鬓,原来不带发饰也能很好看。

        “好用就行。”程娇娘说道,一面屈身施礼。

        晋安郡王还礼。

        二人之间一阵沉默,晋安郡王要开口告辞的时候,程娇娘先开口了。

        “我要随便走一走。”她说道,“你要和我一起吗?”

        随便走一走?

        晋安郡王愣了下,也许她要和自己说什么,便立刻点点头。

        程娇娘抬脚前行,晋安郡王跟上。

        寂静的山路上多了脚步声,晋安郡王看着前面的女子,健步如飞,斗篷翻滚,手中还挥舞着树枝不时的扫路。

        已经走了好一段了,并没有他料想的说话,而是真的走沉默的走。

        “你常常走吗?”他打破沉默问道。

        “以前身子不好,就多走一些好快些恢复。”程娇娘说道。

        以前的她是个傻子,言不顺行不便,到如今好转,原来也都是这样自己练好的。

        晋安郡王点点头。

        “最近。”程娇娘说道,说到这里停顿一下,“心情不太好,这样走一走,心里会好受一些。”

        心情不好走一走就能好受一些?所以这是她为什么叫自己一起吗?

        她也会宽慰人?晋安郡王看着面前女子的背影忍不住一笑,抬脚紧跟上。

        山路上没有人再说话只有脚步声,山间传来的鸟兽鸣叫。

        六哥儿不会被治的,其实来之前他就知道了,只是人总是不愿意轻易放弃的,总是想抓住一根救命的稻草,而不愿意相信那稻草不过也是悬空的。

        醒醒吧,醒醒吧。

        晋安郡王的脚步越来越快。

        半芹抬手擦额上的细汗,有些喘息,看着前边越走越远的二人,她不是故意落后的,而是他们走的太快了,自己跟不上了。

        真的是越走越快,原本娘子在前边,但如今那少年郎君似乎走的入神忘了避让,反而越过娘子向前了,娘子似乎也不甘落后,加快了脚步,这样的你追我赶,在窄窄的山路上不时的并行。

        半芹并不担心有什么危险,随从们就在前边呢,不过别人在是别人在,她也不能落后啊,她喘了几口气继续加快脚步追上去。

        玄妙山并不太高,两个人爬到山顶的时候,晨光已经大亮,明亮的日光投射在山间,驱散了雾气,山下的村庄田地清晰的呈现在眼前,远处的江州城也能看见,大路上骑马牵驴,推车步行的人点点缀缀,如同移动的黑点,看上去渺小,却让整个视线都鲜活起来。

        晋安郡王忍不住深吸一口气又重重的吐出来,不知道是走了这么久的缘故还是山间空气清新的缘故,心中的郁结闷气散去了很多。

        “大约,子来到山上,也会发出逝者如斯夫的感慨吧。”程娇娘忽的说道。

        晋安郡王忍不住失笑,扭头看着身旁的女子。

        因为爬山的缘故,她白皙的脸上有了血色,大大的眼睛也越发的明亮。

        “程昉。”他忍不住唤道。

        程娇娘转头看他。

        “对不起。”晋安郡王说道。

        程娇娘看着他,眉头微挑,虽然是小小的几乎不查的动作,也让她的面容生动起来。

        “我不该说你以前丑傻的。”晋安郡王笑道,“你以前如何都没什么,反正你现在..很好看。”

        程娇娘笑了,露出细白的牙,让整张脸都绚烂起来。

        晋安郡王也跟着笑了。

        “你觉得难过吗?”程娇娘忽的说道。

        晋安郡王的笑微微凝滞一下。

        “我也觉得难过。”程娇娘不再看他,转头看着山下,慢慢的说道。

        这简单的六个字,似乎带着无尽的悲伤,听在晋安郡王耳内觉得心猛地被扎了一下的疼。

        难过啊,真的很难过,真的难过就是这种说不出来的疼。

        “可是,难过也得过啊,要不然还能怎么样?”程娇娘接着说道,“哭吗?闹吗?有用吗?哭完了闹完了,不是还得过,逝者如斯夫,天地之化,往者过,来者续,无一息之停,乃道体之本然也,我们改变不了,只能相从,要是不从,也简单,那就是死,死了死了一了百了,可是,你甘心吗?”

        忘了吧,忘了挺好的。

        是的,忘了是挺好的,但是怎么能忘,怎么甘心!

        不甘心!不甘心!

        晋安郡王也转开视线,看向山下,默然无声。

        “只是为什么这么艰难呢?”他喃喃说道。

        “不知道。”程娇娘说道,“大约是命吧。”

        命啊。

        二人谁也没有再说话,都看着山下,日光越来越明亮,路上的行人越来越多,新的一天又开始了。

        不管难过还是高兴,不管艰难还是顺遂,一天又一天的不舍昼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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