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第四十三章游
天气渐凉,许负很快就到了期末考试的那一天,这对她来说不是什么难事,对于她的人生来说,考试和学习才是最简单的事。
陈妄把她从学校接回来,许负坐在副驾驶上,窗外和窗内的温差在玻璃上形成一层薄薄的雾气,她就伸手在窗户上画着什么。
他偏头看了一眼,是在画着太阳,下面是花和草。像是小孩子的简笔画。
陈妄揉了揉她的头发,温和的笑着:“放假了想去哪里?”
“不知道。”许负依旧专心画着画,“你想去哪里?”
陈妄又看了她一眼,沉吟道:“我们去西藏吧,我想带你去那里看看。”
许负转过头:“好。”
他们把书搬上楼的时候,碰见了张太太,许负刚想打招呼,她就匆忙回了房间,像是没看见他们一样。
“张太太有点不对,你发现了吗?”等进了家门,许负才对陈妄说道,“上一次见她,大晚上还带着墨镜。”
“是吗?我没怎么注意。”陈妄把她羽绒服的帽子给摘了下来,吻了吻她的额头,“不过刚才倒是挺奇怪的。”
许负这两天生理期,陈妄就只抱着她睡觉,手上偶尔会不老实,但从来没有越过界。
她的睡眠浅,睡着是很困难的事情,许负摸索出了自己的一个量,两片安眠药加一片褪黑素,这是她的安全剂量。
冬天的夜总是温柔而绵长的,许负在夜的怀抱里挣扎了两下,被沉重的敲门声吵的迷糊,三下,五下,两下,厚重的像是敲在亲人的棺木之上,像是她那天敲在谢致远的门上。
她陡然惊醒,从密度沉重的海里探出头,敲门声更加清晰了,她确信那不是梦。
许负推了推旁边的人,“陈妄,陈妄!有人在敲门!”
陈妄迷迷糊糊的醒过来,被敲门声勾回了神识,他牵着她的手走下了床,敲门声停了。两个人趴在门上的猫眼看了一下,走廊里的灯亮着,有些残留的血迹在上面。
“陈妄,我害怕……”
陈妄握了握她的手,“你在屋里等着,我去外面看看。”
许负点了点头,打开门,外面空无一人。她也大着胆子走了出去,惊恐地看向电梯,“在电梯里!”
陈妄连忙按了电梯,门打开,女人蜷缩在角落里瑟瑟发抖,身旁的男人还在对她拳打脚踢,他揪着她的衣领把她提起来,一拳接着一拳打在她的肚子上。
听到电梯门的响动,男人才微微地转过身。
“张太太!”
许负捂住了嘴,刚要冲上去就被陈妄拉住了,下一秒,陈妄一拳打在了张先生的脸上,掐着他的脖子把他扣在电梯里。
张先生想要还手,拳头刚凑上去就被他捏住了手腕,往后一掰,好似触动了机械的某个机关,换来张先生的一阵阵惨叫,连着脸上的五官,全都挤在了一起,狰狞的如同枯树皮上的纹路。
许负回过神,连忙将张太太扶了出来,顺带手的摸出手机先给物业打了电话。毕竟是高档小区,物业的效率很快,挂了电话没几分钟就有保安过来把张先生制住了。
怀里的张太太死死盯着她的丈夫,看着他被带走之后,自己也像失去了全身的力气晕死过去。
“陈妄,她伤的很重!”
许负在她身上摸了一把,摸到了一手的血。
陈妄把张太太抱起来,“我送她去医院,比救护车快点。”
许负也紧跟了过去,一路上都惊魂未定。
他一有空就抽出手来握她的手,她是真的害怕了,陈妄知道,谢致远以前也是这么对她的,她太害怕以前的日子。
张太太被送进了急诊室,许负和陈妄就在外面等着结果。两个人还都只穿着厚厚的棉睡衣,他怕她冷,就把她揽在自己怀里。
“别怕,别怕,有我在呢。”
许负把膝盖抱在怀里,把头埋进膝盖里,整个人蜷缩成一团,陈妄将她抱住,像是在抱一个小瓷娃娃。
她往诊疗室的方向看了一眼,声音轻轻的,“她会死吗?”
“不会的。”陈妄道,“她不会死的,她只是受了伤。”
说话间,医生已经从里面走了出来,摇了摇头,“伤的很严重,不过已经醒了,你们是她什么人?”
“是她邻居。”陈妄道,“能去看看她吗?”
医生犹豫了一下,还是点了点头。
陈妄站在外面,对许负轻声道:“你进去吧,我就不进去了。”
张太太现在的心情很差不说,陈妄这个人又不会说什么安慰人的好话,除了许负,他谁都没哄过,进去了还不如不进去的好。
许负走进去,张太太正躺在床上,就连脸上都贴了纱布。谢致远以前打她都是很谨慎的,如果不是喝醉了,是不会在她脸上或其他看得见的地方动手的。
她想起了以前看见她时,她总是系在脖子上的围巾,还有她大晚上戴着的墨镜。它们存在的意义和她不分季节的长袖衫是一样的,为了掩盖住自己身体的秘密。
“他是不是,从很早就开始了?”
许负顿住了脚,站在她的床边,隔着一段距离。
张太太笑着,有些哄小孩子的意味:“被你发现了啊。”
“我看到过你戴墨镜和围巾。”许负迟钝了一下,“为什么不走?为什么不离开他呢?”
张太太把眼神挪向天花板,用生涩的目光裹住上面彻底的白。
许负看见在她青紫的眼角,有一股泪滑了下来,平平静静的,像是眼眶里装不下的水,徒然溢了出来。
“我相信他总会爱我的。”
比医院的墙还要苍白。
许负想,自己以前也不愿意从那栋房子里出来,也是相信谢致远总归是会爱自己的。他们占据在一个本该充满爱的位置对他们施行暴力。
束缚她们的绝不是谢致远和张先生,束缚她们的是爱。
许负朝她走过去,把自己的袖子卷了上去,露出上面丑陋的疤痕,“我骗了你,我爸没死,这些是他打的。”
张太太睁大了双眼,有些喘不上气,“怎么……”
“他是我父亲,所以我一直相信就算他打我,也应该是爱我的。”许负笑了一下,看不出什么情绪,“直到有一次,我同父异母的哥哥回来,他就把我赶了出来。”
“为什么会这样?”
“爱是不能强求的,他不爱我就是不爱我,我再怎么努力都有没用。”她重新放下了袖子,轻握住她的手,“我以前看过一本书,叫《沙与沫》,纪伯伦在里面说,爱与暴力永不同行。”
许负接着说:“后来我就遇见了陈妄,他告诉我了什么是真正的爱,我才能放下对我爸的执着。”
许负想起了那一天,他把他的玉坠熨帖在她的掌心,告诉她,许负,你生而无罪。那一刻她觉得,世上所有的人都是蝼蚁,只有他是神明。
后来,他又亲手为她镀上了一层罪恶,一层牢笼,困住她的永远都是自己,可是是他给了她铁铸的原料。
陈妄在外面听到她的一言一语,心头一恸,她从来不曾告诉过自己这些,他没想到自己在她心里的分量那么重。
她太悲悯了,悲悯众生。
张太太给亲友打了电话,不好意思再麻烦他们。
从医院回来以后,陈妄把她拥在怀里睡觉,他习惯用手勒她的腰,她紧紧的贴合他的曲线,才让他觉得如此的真切。她就睡在他的身边,如此的真切。
“许负。”
“嗯?”
她听到他的声音,从嗓子里发出一声懒懒的嘤咛,像小猫一样挠得人心肝疼。
“你信佛吗?”
许负没有回答他,而是反问道:“你信佛吗?”
“我妈信。”陈妄把下巴抵在她的颈窝,“她说善因得善果,恶因得恶果,所以我才想把郑冕扳倒,你别怪我了好不好?”
许负沉默了。
这或许就是他想带她去西藏的原因,那里是朝圣者的耶路撒冷。
陈妄的心猛地收紧,他的手也不断收紧。
许负当时并不明白这句话所蕴含的另一层韵味,于是她虔诚地告诉他,“陈妄,我从来没有怪过你。”
扳倒郑冕,将那些蛆虫从沄市连根拔起,他救了那么多的人。如同他的玉坠,那么慈悲为怀。
她的话一个字一个字都落进他的耳中,他就完整了。
许负忽然又道:“罗茵信耶稣。”
陈妄懒懒的问:“你也信耶稣?”
“我不是信徒,但她以前总喜欢让我看《圣经》。”她轻声笑了笑,“我记得《雅歌》里面有一句话,‘不要吵醒我的爱人,等她自己情愿。’罗茵说,我妈永远也不明白这句话的意思。”
陈妄没有说话,沉稳的呼吸声传来,大概已经睡着了。
许负想,他永远也不会明白这句话的意思了。
寒假过了没几天,陈妄就开始着手安排去西藏的事宜,他们把城市定在了拉萨,飞机转高铁,高铁转火车。许负没怎么出过远门,看什么都像好奇宝宝一样。
公司的事和那次爆炸的事都告了一段落,白澈虽然不便出面,但在背后打理也是可以的,其他的,陈妄全都扔给了黄惭他们。黄惭被按进了公司里,跟白澈一起问候了陈妄的祖宗十八代。
他们没有什么牵挂,许负的鱼和王八都放在阿金那里让她帮忙照看一阵子。
“我倒八辈子血霉了怎么会认识你,您倒是洒脱,说走就走,什么都扔给我了,去机场还得我送您……”
白澈边开车边骂街,透过后视镜看着陈妄把许负搂在怀里,捂着她的耳朵。
妈的。
航班比较早,许负还没醒全,就把帽子戴在头上,整个人都缩在羽绒服里。她的帽子很大,一戴上去,几乎把整个头都给罩住了。
陈妄就把她圈在怀里,让她踏踏实实地睡。
“我看你呀,有了这个小丫头,什么都看不到眼里了。”
陈妄笑了笑:“我本来就无欲无求的,就要她一个多吗?”
“陈妄,别怪我没提醒你,她总有一天会知道那些事的,等她知道了,你又该怎么自处?你就敢保证她不会离开你?当然了,你强取豪夺除外,毕竟你也不是没有那么干过。”
“白澈!”
陈妄忽然厉声,白澈也识趣地住了嘴,不再言语。
怀里的人没动,仍然在熟睡着。
他这才安下心来。
等到了机场外面,陈妄才把她叫醒,许负伸了个懒腰,手臂顺势缠到了她的脖子上,声音懒懒的,带着点小女孩似的软绵:“不想起。”
白澈周身一颤,往后瞥了一眼就徒然下了车,靠在车身上抽烟。
“我抱你下去好不好?”
许负却又突然收回了手,脑子也在一瞬间清醒了过来,但声音还是和刚才一样甜软温润的,脆生生地说着:“不要。”
然后,她就像精灵一样逃走了,逃到了绿野之中。
陈妄在她之后下去,从后备箱里把行李给搬出来,他一手一个,没有办法去牵她。机场外面已经不下雪了,但还是氤氲着寒气。
许负回头看了一眼,她也不知道在看些什么,也许是熙熙攘攘的人群,也许是抽烟的白澈,也许是路边的乞儿,就这么一眼,把天地收尽眼中。
“在看什么?”
许负回过神,摇了摇头:“不知道。”
她朝他伸出手,扯住他的衣角。
陈妄低头去看她的手,很满足。
他们没有等多久,又因为是头等舱,候机室里提供的东西也比较全,过了安检,行李托运,他牵着她的手登机。
飞机起飞的瞬间,许负把目光全部交付给窗外,厚重的云层被划开,像是一片海,而他们的飞机,是被搁浅死亡的蓝鲸。
陈妄问她:“好看吗?”
许负点了点头,“以前只听孟澄说过,他嫌弃我没见识,说有一天要带我亲自去看看。孟澄,再也看不到了吧。”
她知道在这个时候,在他面前,提孟澄是一件扫兴的事,但她必须这么做。
陈妄叹了一口气,神色平静的天衣无缝。
许负透过玻璃窗看过去,平和沉静的如同他吊坠上菩萨的微笑。
“许负,他做了什么事你比我清楚,法律没有真正意义上的无期,但孟澄再减也不会少于二十年。”
“我知道。”许负回过头,笑了笑,“不仅孟澄,周渡也是一样的。”
陈妄没再说话,揽过她的头,让她靠在自己身上。
许负的嘴角扯了扯,乖顺的顺着他的力道倒下去,把头靠在他的肩上。
“陈妄,你不是一直想知道我过去的事吗,我告诉你。”许负轻声说,“从我妈开始说起来吧。”
许藤是一个钢琴家,是一个足以被称得上是钢琴家的钢琴家。她的钢琴天赋很高,甚至去维也纳深造过。
从国外回来之后,许藤受一个朋友的委托去一个商业酒会上充作钢琴师,也就是那一次,她遇见了谢致远。只可惜,当时的谢致远已经有了妻子,而且妻子已经怀孕了。
据许藤所说,当时的谢致远是那么的意气风发,他也喝了一点酒,就也坐到钢琴椅上和她四手联弹,许藤说他是一个比李斯特还令人惊艳的男人。
于是那一天晚上,在酒精与荷尔蒙的催动下,善男信女,痴男怨女,做了最亲密的事。谢致远对于许藤来说,是《但丁》之于李斯特,是《夜曲》之于肖邦。
她在她的钢琴曲中,称他是冷杉树一样的男人。
那次之后,许藤就发现自己怀孕了,她跟朋友要来了谢致远的信息,有一次去他家找他的时候,开门的是一个身怀六甲的女人,那是谢致远的妻子。
谢致远最终找到了她,第一句话就是让她打掉孩子。
他说,“我很爱我的妻子,我的孩子只能是我和她之间的孩子,我可以给你一些钱,但你必须打掉这个孩子,这是你唯一的路。”
许藤冷笑着问他:“那天晚上,你根本没醉对不对?”
谢致远倒也诚实,一点都不装了:“那点酒当然醉不了,但那个时候我太太怀孕那么久了,你又主动送上门来,哪里有拒绝的道理?”
许藤把面前的玻璃杯砸到他头上,恶狠狠地说,“我是不会打掉孩子的,你等着吧谢致远,看是你自己离婚还是我把孩子抱到你老婆跟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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