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第十九章乐
期末考试,许负写完最后一个字母,也懒得再检查了,停下笔看着窗外的景色。
天气很好,茫茫白雪上反射出成片的阳光,落尽许负的眼睛里,也反射出光芒来。大大小小的爆竹声响了起来,远近都有,时刻不洋溢着过年的喜庆。
她咬着笔,不自觉想起了上一年过年时候的情景。
也是这样的场景,这样的天气,甚至比现在还要热闹。那时候她十六岁,刚跟了孟澄周渡没多久,他们没老婆没孩子,都是在酒吧和夜场里面过的年。但她不一样,她还有个父亲,对,父亲。
网吧没开,她就一个劲乱转,转到实在不得不回家的时候才回去。
家里的灯是开着的,她走进去,一步一个脚印踏踏实实。谢致远坐在沙发上,看见她来,朝她招了招手。
许负不敢有停留,慢慢地朝他走过去,一点一点挪动着自己的脚,像是在酝酿某种轻缓的韵律。
拳头落在身上的时候其实也没有很复杂的感觉,除了疼就是疼,哪里都疼,身上疼,心上疼。
那时候也是过年,爆竹声没日没夜的响,好像每个人都很快乐,除了纠缠在那栋别墅的他们。
谢致远发泄完,像是例行公事一样把烟灰弹到她的胳膊上,在她的胳膊上按灭烟头。火花灼烧□□,她甚至觉得自己可以听得见两者相互摩擦发出的悦耳之声。
她觉得她要死了,可是她离死亡还那么远。许负躺在地上,开始病态的计算着还要经历多少次这样的拳打脚踢她才会死去,想到最后,得出一个大概的结果,二十多次。
可是谢致远这一年来也打了她不下于二十多次,她还是活得好好的。也对,每一次他都没有少过她的医药费,每次都能把她治的好好的。
他不想让她痛痛快快的死,也不想让她安安生生的活。
许负不知道哪来的勇气,头已经没力气抬起来了,只能死死盯着他的脸,断断续续地说:“你不该这么对我……”
那是她仅能说出的最低下,最渴望的乞求。以前乞求他的爱,乞求他的亲情,现在乞求他的怜悯,乞求他的手下留情。
她实在不知道该怎么说出“不要打我”这四个字,那样会显得自己太可怜,太可悲了。她能说的,仅有“你不该这么对我”这样一句不那么像乞求的乞求。
那时候,真疼啊。
她哭着质问他:“你是我爸,你为什么要这样对我?从哪里生出来不是我能决定的,事情是你做的为什么要怪我!”
结果又换来一阵毒打。
许负想着,广播上的铃声猛然响起。
“考试时间已到,考生停止答题,请整理好自己的试卷,按页码顺序排好,待监考员将试卷收齐……”
考试结束的铃声响起,许负才回过神来,把试卷递给了最后一排来收卷的同学。
走出教室,走出校门,走进陈妄的家。
这是她的新路线,新规划,新人生。
许负的嘴角噙着笑,步伐越来越快,走在被车轧了一遍又一遍的雪地上还摔了一跤,疼得龇牙咧嘴。痛感从膝盖传遍全身,她第一次感觉到了什么叫做幸福。
是没有拳打脚踢的冬夜,是有人在家做好饭等着她回来。
她的幸福是陈妄给予的。
许负很快回到家,打开门就看见陈妄收拾整整齐齐,风衣往他身上一套,都显得贵了好几千。
许负有些惊讶:“要出门吗?”
“过两天过年了,跟我去买东西。”
没等她反应过来,陈妄就揽着她的肩把她转过去走上了电梯。
没有车,两个人就踩着还没有被清扫的雪走在街上,许负手冷,直接把手伸进了他的风衣口袋里,陈妄也把手伸了进去,握住她的小手,握到了一把骨头。
陈妄的公寓在市中心,离哪里都近,走了没多久就到了商场。
这个时候商场出奇的热闹,都是趁着快过年来置办东西的,人来人往,热气升腾。她的手不冷了,从他的口袋里拿了出来,陈妄低头看了她一眼,又把那把骨头重新握住。
刚刚好,把她的手包在自己的手里面刚刚好。
两个人推了一辆购物车,看见什么买什么。
“哪个牌子的洗洁精好用?”
许负瘪了瘪嘴:“反正都是我刷碗,两个都要。”
许负掂了一桶油:“食用油呢,家里还有吗?”
陈妄顺势把油提进购物车,又揉了揉她的脑袋:“多买几桶吧,过年给你做好吃的。”
许负打掉他的手,刚一抬头就看见一个熟悉的身影,谢图南。
谢图南的旁边还有一个女孩,长得很漂亮,两人牵着手,食指相扣,看样子应该是女朋友。
许负见过这个女孩,是他们学校的。她见过那个女孩的照片,叫做李渔,在孟澄给她的那个软件上见的,两个月前借了三千多,现在还没还上,应该涨到六千多了。
她的目光仅在他们身上停留了一两秒,就收了回来,藏在眼眶中敛着。
陈妄握了两下她的手,轻声道:“家里案板该换了,我切菜都不好使了。”
许负仰头看向他,嘴角扬起一个弧度,点了点头,和他一起去卖厨具的地方。
谢图南一字不落的听见了。
他们说“家里”。
他们住在一起,他给她做饭,她给他洗碗,他们像是最普通,最平静的两个情侣,爱人。
李渔仰着头问他:“他们是什么关系啊,女的看着那么小?不过还挺登对的。”
“不知道。”
“那个男的还挺好看的,看着得有一米九多了吧,真瘦。”
“嗯。”
“你是不是不开心了,在我心里宝贝你才是最好好看的……”
李渔在她耳边叽叽喳喳地说着,谢图南一句都听不进去,满脑子都是许负和刚才那个男人。他见了不止一次,在酒吧,在大排档,现在是在商场。每次都是那个男人来带她走。
那天他在大排档的玻璃门外面听的不真切,但他听见了她痛彻心扉的哭喊,听见她说,“我豁的出脸,豁的出胃,还得豁出去跟人睡。”
那时候,前所未有的恶心袭上了心头,她真脏,真下贱。
不只是恶心,还有一种莫名的愤怒。
许负被陈妄牵着离谢图南远远的,她忽然想起了孟澄说过的话,抬起头眨着一双大眼睛直愣愣地说:“孟澄说你喜欢我。”
陈妄被她问的一顿,低下头,正看见她目不转睛的看着自己。
那是他第一次这么认真的观察她的眼睛,不是眼型,是眼眶里面的眼珠。那里好像永远都噙着一汪泪水似的,泫然欲泣,楚楚可怜,像是他小时候母亲给他讲过的童话故事里小女孩的眼睛。
他忽然想到一个词,春水。
是的,她的眼睛里,好像永远都酝酿着一湖春水。
三九冰开,六九燕来。
像是藏匿在森林里等待他寻找的精灵。
回过神来,陈妄不自觉地握紧了她的手,“你觉得呢?”
“什么是喜欢?”许负低下头没去看他,在货架的最底层挑着什么,“我们学校有很多女孩子谈恋爱,都是因为喜欢,那是什么感觉?”
这倒把陈妄问住了,细想想,他确实体也不知道该怎么形容所谓“喜欢”的感觉,他今年二十四,将近二十五,距离情窦初开的那一年已经过了很久。
他倒是体会过喜欢一个人是什么感觉,但现在来看,当初喜欢过的那个女孩长什么样,叫什么名字,一概都不记得了,唯一记得的,就是她的性别,是个女的。
陈妄看着低头挑东西的许负,那么小,那么瘦,那么心疼。
这种痛感是切切实实存在于心脏上的,来自于生理的感觉。
陈妄说道:“喜欢一个人,就是见到她会开心,看见她生活的不好会心疼,一想到她,就觉得这个世界还不是太差,她对于你来说,就是希望。”
希望。
许负听到这两个字,手忍不住顿了一下,她在想她的希望是谁。
是孟澄吗?不是,孟澄给她的只是一条不能选择,不能拒绝的活路,除了他,她退无可退。
沈弄?也不是,沈弄对她来说,像是两个孤独的同类在舔舐伤口,珍惜,珍重,感恩,积聚了所有可贵的情感,可是除了希望。
绕到最后,许负想起了那次她爸把她打的半死不活的时候,陈妄给她的那个怀抱,想起在酒吧时吼她的那些话,想起他为了她卖掉的车,想起他给他做过的每一次菜,熬过的每一碗粥。
她拿了两个瓷勺子站起来,看着陈妄笑道:“如果是这样的话,我喜欢你。”
陈妄扯了扯嘴角,喜欢不是这么轻易可以说出口的,在她眼里,喜欢就是一个单纯的词汇,可以对人,可以对物。
他没想到,她这样的人在感情方面竟然这么单纯,像个小孩子。不过也对,她的生活被安排的太满了,再也没有缝隙去容得下“喜欢”这两个字。
他笑了笑,终究什么都没有说。
两人卖了一大堆东西,陈妄还硬给她买了一身新衣服,到最后实在拿不了了,又把超市的两辆购物车买了下来。
到了商场门口,陈妄打了个电话就叫人把东西送回家了,和许负一身轻松的在商场楼下的餐馆吃饭。
吃过饭,许负想回家,陈妄拉着她去看电影,一个刚上映的爱情电影。
电影里,男主角深情地捧着女主角的脸对她说,“在没遇见你之前,我本应混沌一生。遇见了你,死亡变得如此可怕,如果有一天你永远的离开了我,我会毫不犹豫地追随你。”
许负意识到,这里演绎的是爱情,和喜欢不一样。
回到家天就要黑了,许负和陈妄在沙发上躺了一会就去洗澡睡觉,准备明天再去贴对联打扫卫生。
浴室蒸腾起雾气,许负将镜子上的白雾用手擦干净,看着镜中自己的身体,这已经很难说得上是白璧无瑕了,各种伤痕遍及她的身体,胳膊上,锁骨下面,腰上,无一不是。
烟头烫伤的,热水浇伤的,用碎瓷片在身上生生割伤的,撞在茶几上的钝伤,还有被他掰断又接好,不自然的歪向一边的两根左手手指。
疼得厉害了,不甘心得厉害了,她也只会硬生生地说一句,“你不能这么对我。”
自尊对她来说是什么,是每一次他打完她之后她在夜里惊醒的时刻反复告诉自己,是自己对不起他,是自己对不起他,如果她不是私生女,他就会爱自己的。是她不论在什么季节都选择套上长袖衫,把自己的胳膊像猎人藏寻宝图一样盖起来,不让人发现。
这才是她的自尊。
……
新年准时来临,许负和陈妄听着外面成片的爆竹声,一人开了一罐啤酒,对着电视机里主持人亲和的笑容,对着满天的大雪干杯。
这一次,许负的新年里没有永不停歇地殴打,没有担惊受怕的黑夜,只有雪,只有酒,只有陈妄。
她没有醉,但看向他的时候,她觉得自己有些醉了。
她想起了那个电影里男主角的话,在没遇见你之前,我本应混沌一生。
什么都无所谓了,眼前即是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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