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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2章 苏醒


  沈宜秋此时正躺在舟中打盹,小舟徜徉在一条永恒的河中。

  河水像云,又像光,和煦的阳光洒在她额头和眼睑上,阿耶在煮茶,阿娘在作画,他们有一搭没一搭地轻轻说着话。

  微风吹来夹岸杨柳、桃花和春草青色的气息。

  她头枕在阿娘膝上,浑身的骨头像是泡在热泉中。

  她已经许久不曾这样安心,只想一直随波逐流,载沉载浮,一直到时间的尽头。

  只有一桩事令她有些扫兴。

  岸上一直有个声音在唤她。

  阿娘道;“小丸,那人又在唤你了。”

  沈宜秋懒懒地把一方帕子盖在脸上,懒懒道:“不理他。”

  阿耶问:“那是谁?”

  沈宜秋想回答,却一时间想不起他的名字,含糊道:“就是一个人。”

  阿娘笑着将她脸上的帕子揭下来:“是个什么样的人?同阿娘说说。”

  沈宜秋将眼睛隙开一条缝,眼前是阿娘模糊的脸庞,嘴角有揶揄的笑意。

  沈宜秋把嘴一撇:“一个很无谓的人,烦人得很。”

  阿耶似乎很高兴,兴致勃勃道:“哦?怎么个烦人法?同阿耶仔细说说。”

  沈宜秋想了想:“他不让我好生睡觉,逼我跟他习武骑马。”

  这回阿耶不高兴了:“阿耶教你骑,用不着旁人教。”

  阿娘乜他一眼:“一边看着炉子去,烦人。”

  那声音又在“小丸小丸”唤个不停。

  阿娘道;“他似乎很急。”

  沈宜秋也叫他唤得有些难受,再也不能安心睡觉,便坐起身,去看阿娘方才画的画。

  阿娘画的是灵州的桃园,一纸芳菲,似要灼灼燃烧起来。

  沈宜秋十分羡慕:“阿娘教我画。”

  阿娘便将她搂在怀里,把着她的手:“这样起笔……学会了么?”

  沈宜秋点点头,她的手有些小,握笔也有些生疏,但画的桃花已经有模有样了。

  岸上的声音又在唤她:“小丸,该起床了,你已经睡得够久了。”

  阿娘道;“他好像快哭了。”

  沈宜秋心里发堵。

  阿娘道:“真想见见小丸的心上人啊。”

  阿耶慑于阿娘的威严不敢说什么,只是冷哼了一声。

  沈宜秋矢口否认:“才不是。”

  阿娘不说话,只是笑。

  阿耶道:“小丸都说不是了。”

  阿娘道:“你懂什么。”

  沈宜秋耳朵发烫,嘟囔道:“阿娘想看,那我画给阿娘看。”

  她一边说一边提起笔,可笔尖刚落到纸上,却画不下去,她苦恼道:“我想不起来他的模样。”

  阿娘捏了捏她的手道:“那便再去看一眼吧。”

  阿耶走过来摸摸她的头:“小丸去吧。”

  沈宜秋左右为难:“可是我想和阿耶阿娘在一起。”

  阿耶道:“我们一直在这里。”

  阿娘也点点头:“我们哪儿也不去。”

  话音未落,河水陡然变得湍急,小舟猛地一颠,沈宜秋蓦地睁开眼,阿耶阿娘已经不见了。

  眼前模糊又昏暗,她一时间想不起来自己在什么地方,浑身上下都在隐隐作痛,骨头像是散了架。

  她想抬手,却发现自己的手被人紧紧攒住了。

  方才在舟中听见的声音又在唤她:“小丸……”声音颤抖,又哑又沉,像是压着一座山。

  随着这一声轻唤,她终于想起来了。

  她张了张嘴,只觉嗓子干得冒烟,好不容易才发出声音:“尉迟越?”

  一滴温热的液体落到她手背上。

  她一怔:“殿下你……”

  尉迟越别过头去,瓮声瓮气道:“孤没有。”

  沈宜秋刚弯起嘴角,连日来的记忆忽然涌上来,她心头一凛,笑容顿时没了踪影。

  她挣扎着想坐起,但身上没有丝毫力气:“表兄和牛大叔……还有周将军、谢刺史他们……”

  “别乱动,”尉迟越小心翼翼地将她按住,“表兄受了重伤,好在没有性命之忧,周洵也救回来了。”

  沈宜秋的眼泪从干涩的眼眶里涌出来,尉迟越没提谢刺史和牛二郎,他们定是以身殉国了。

  尉迟越一手搂住她肩头,一手攒紧她的手:“他们的遗骸找回来了,灵柩停在刺史府中,待你好些,孤带你去祭拜。”

  沈宜秋默然点点头。

  尉迟越接着道:“灵州城失陷后不久便夺了回来,阿史那弥真被生擒。突骑施残军逃出城外,渡河时遇到凉州军和吐蕃大皇子艾雪勒的亲兵,邠州援军也到了,是毛老将军亲自领的兵,前后夹击,几乎全歼。”

  沈宜秋刚醒过来神思仍旧有些恍惚,半晌才将这些话的意思弄明白,黯然道:“到底没能守住……”

  尉迟越道:“别自责了,灵州城若是早破几日,后果更难以设想。”

  这话并不能让沈宜秋感到宽慰,她怔怔地躺了许久,这才道:“是殿下亲自带兵来的?太冒险了。”

  又看了眼他胳膊上缠着的纱布,见里面隐约透出血,不由蹙眉:“殿下受伤了?”

  尉迟越憋了一肚子的火,见她伤心,没来得及跟她算账,不想她竟倒打一耙,顿时觉得一股气血涌向喉头。

  他强压了下去:“太子妃可以舍身取义,孤便要坐视灵州百姓陷于水火?莫非孤就该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妻子被困?”

  沈宜秋有些气弱,顾左右而言他:“这是哪儿?”

  尉迟越道:“这是云居寺,寺主救了你,她发现你倒在一户人家的后窗下,究竟是怎么回事?”

  她不知所踪,生死未卜的时候,他只求她能活着,找到她以后,他只求她能醒过来。

  只要她能安然无恙,让他付出什么代价都可以。

  然而眼下她醒过来了,连日的忧怖惶惧就难以一笔勾销了。

  沈宜秋心道不好,那日她决心赴死,冲入火场,正要自戕,忽听外面有人喊,太子领着援军到了。

  她便即收了刀,可门口已经被着火的房梁堵死,她根本没法出去,火势越来越大,逼着她退到内室,好在净房中有一缸水,她扯下袖子蘸了水,扎在口鼻上,然后用刀砍断了后窗的窗棂,竭尽全力爬了出去。

  但是在火场中逗留,还是不免吸入了烟气,跳窗逃出后,她只走了几步,便眼前一黑失去了知觉,再醒来就是在这里了。

  照实说是不行的,她蹙了蹙眉:“头晕,记不清了。”

  尉迟越早就大致猜到了来龙去脉,见她直到此时还不说实话,差点没气出个好歹,从怀中取出一封信笺。

  纸已有些皱了,上面还带着他的体温:“这封信还给你。孤不曾看过,也永远不会看。”

  沈宜秋目光落在他脸上,昏黄的烛火中,只见他脸颊深深地凹陷进去,整个人憔悴得脱了相。

  她轻轻叹了口气:“易地而处,殿下也会这么做的。”

  尉迟越叫她噎得不轻,又没有办法否认,她说的不错,若是换了他也会回救灵州。若她不这么做,也就不是他的小丸了,可是……

  沈宜秋又道:“殿下这是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

  尉迟越简直想拂袖而去,又实在舍不得她,火只能往自己心里烧。

  沈宜秋却道:“殿下过来,妾有话同你说。”

  尉迟越眼睛不是眼睛,鼻子不是鼻子,略微靠近了些:“什么话?”

  沈宜秋道:“请殿下再过来些。”

  尉迟越俯低身子,又凑近了些。

  沈宜秋抬起胳膊揽住他脖颈,在他唇上吻了一下,目光盈盈:“这就是妾想说的。”

  尉迟越哑口无言,心道这女子可恶至极,不能就这么算了。

  可他神智尚在负隅顽抗,浑身的骨头却似泡了酒,又酥又软,没有半点挣扎便一头栽了进去。

  他把脸埋在她肩窝中,无声道:“求你,别再离开我了。”

  沈宜秋醒了片刻,说了几句话,便又乏了,尉迟越像她昏睡时那样,用嘴哺了几口水和米汤给她,便替她掖好被子:“好生将养几日,城中的事不必担心,一切有孤在。”

  沈宜秋点点头,握了握他的手:“殿下也保重身子。”

  尉迟越在抚了抚她额头:“知道了。”

  顿了顿道:“快点痊愈,我和你这笔帐还没算完。”

  沈宜秋醒醒睡睡,养了四五日,终于可以下地,尉迟越便带她回了刺史府。

  刺史府中竖起白幡,谢刺史的灵柩停在堂中,他的兄弟们还在赶来的路上,谢夫人带着长子和长女守着棺柩。此外还有许多自发前来守灵的灵州百姓,乌压压的一片。

  尉迟越和沈宜秋并肩走进灵堂中,谢夫人带着一双儿女迎上前来行礼。

  短短数日,原本有些丰腴的谢夫人已经形销骨立,与以前判若两人。

  谢大郎红着眼睛,紧抿着嘴唇,稚气的小脸上已有了超乎年龄的沉稳和担当。而谢大娘懵懵懂懂,不明白阿娘、阿兄和嬷嬷们为什么要哭,阿耶为什么一睡就不醒了。

  尉迟越和沈宜秋向谢家人行了礼,对着谢刺史的灵柩深深拜下。

  谢夫人惶恐道:“殿下与娘娘切莫行此大礼。”

  尉迟越道:“谢使君为社稷慷慨就义,这一拜当之无愧。”

  谢夫人忍不住抽噎起来。

  礼毕,尉迟越走到谢大郎跟前,从腰间解下自己的佩剑给他:“你已是顶天立地的男儿,当用此剑保护令堂和令妹。”

  谢大郎接过剑,大声道:“是!”却忍不住抽噎起来。

  尉迟越蹲下身,拍拍他的胳膊,柔声道:“令尊会在天上看顾着你们,别怕。”

  谢大郎用袖子擦去眼泪,用力点头。

  从堂中出来,两人来到牛二郎和侍卫们停灵的厢房中。

  一一上香祭拜,沈宜秋停在牛二郎的棺柩前。

  棺盖已经钉上了,她隔着厚厚的木板,轻轻叫了一声“牛大叔”,眼泪便止不住往下落,洇湿了棺柩前的青砖地。

  尉迟越默默陪着她,半晌方道:“明日我便令人将他的灵柩送回庆州安葬,妥善安置其家人。”

  沈宜秋点点头,在心里道;“牛大叔,你放心,我们一定用曹彬的人头告慰你在天之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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