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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4章 守城


  “援军”抵达灵州,当日便杀了敌军一员大将,城中守军士气大振。

  周洵接过守军指挥权,马不停蹄地点兵部署,直忙到中夜。

  翌日清晨,城外突骑施人开始攻城,周洵命□□手、投石手在城垛后就位,下令打开城门,亲自率一队人马出城,借着羊马墙的掩护与敌军交战。

  突骑施骑兵擅冲杀,但在城下方寸之地,骑兵却没了优势。

  而周洵的人马则由陌刀手、□□手、马军、奇兵和跳荡构成,□□手占据高处,以城墙为掩护,用箭雨招呼试图越过羊马墙的敌军,紧接手持陌刀、身披重甲的步军组成刀阵。

  镔铁打成的陌刀锋锐无匹,可轻易斩断马腿与人骨,小小瓮城中,人的哀嚎和马的嘶鸣响彻云霄。

  沈宜秋与谢刺史站在城楼上观战。

  周洵与麾下将士背城而战,像一柄不断旋转的利刃,将一队队突骑施兵马绞成一堆血肉,把城门生生变成了鬼门关。

  沈宜秋只见血肉横飞,无数人马仆倒在地,堆成尸山血海,而后面的人则踩着同伴的尸体继续进攻。

  她仿佛置身于一场醒不过来的噩梦,她的双耳被战鼓、嘶吼和嚎叫震得嗡嗡作响,厮杀声逐渐变得遥远而模糊。

  鲜血在城下流淌、汇聚,犹如溪流汇聚成汪洋,慢慢将蔚蓝的晴空映成了血红的颜色——太阳落山了。

  突骑施人的攻势陡然迅猛,守军则如铜墙铁壁,寸步不退。

  约莫一刻钟的猛攻之后,敌军忽然像落潮一般逐渐退去。

  钲声响起,大燕守军亦收兵退回城中。

  城内守军和百姓爆发出阵阵欢呼声。

  城墙上的将士们看着城下堆积如山的敌军尸首,个个振奋不已,灵州城被围多日,直到今日,才算打了一像样的守城战。

  沈宜秋这才发觉,自己不知不觉在城墙上站了一日,双腿已差不多失去了知觉。

  经此一役,她终于明白周洵为何能以弱冠之年统领数万禁军。他将杀戮变成一种精巧高妙的技艺,分明是炼狱般的情形,在不寒而栗之中夹杂着一丝诡异的赏心悦目。

  周洵披了一身的血登上城楼,步履有些沉重,手中的偃月刀拖在地上,刀尖蹭着砖石,发出令人牙酸的声响。

  他与敌军交战一日,中间只退回城中两次稍事休整,显然已经是强弩之末。

  谢刺史快步迎上前去:“周将军不愧是我大燕名将,牛刀小试便获大捷。谢某即刻命人宰羊,出库中藏酒,以酬营中众将士!”慷慨之情溢于言表。

  周洵摇了摇头:“多谢使君美意,不过美酒还是留待解围之日再品尝吧。”

  谢刺史连连点头:“周将军所言甚是,骄兵必败,是谢某得意忘形了。”

  不多时,周洵麾下的押官来禀,道这一战的死伤人数已计算出来,守军阵亡一百余人,伤者三百余人。估计敌军死伤人数过万。

  谢刺史方才还告诫自己要戒骄戒躁,听了这数字也是难掩喜色。

  周洵居高临下望了望城下敌军死伤和撤退的情况,脸色越发凝重,仿佛他今日打的不是一场胜仗。

  沈宜秋走过去问道:“周将军有何顾虑?可是突骑施人有异动?”

  若是换了以往,周洵鏖战一日,定然不耐烦与个妇人解释军情,但不知不觉中,他已习惯了凡事与太子妃商量,没有丝毫烦躁之色,指了指城下一片狼藉的战场道:“娘娘请看,今日敌军死伤虽众,但多为民夫、辎重兵,善战者为数不多,且几乎都是吐蕃人。”

  沈宜秋恍然大悟:“阿史那弥真在试探周将军的实力和用兵习惯。”

  周洵又一次暗暗诧异,太子妃实在是一点就透。

  他点点头:“此外,让民夫和辎重兵送死,既消耗了我们的箭矢,又节省了粮草,是一举三得。”

  沈宜秋后背阵阵发凉,这背后的用心比之横飞的血肉更可怕。

  周洵叹了一声:“开始杀辎重兵,也说明他们所剩的粮草不多了。”

  沈宜秋只觉心上仿佛坠了铅块,直往下沉:“接下去几日他们定会急攻。”

  他们的猜测没错,第二日突骑施人卷土重来,攻势远比第一日猛烈,一天下来,守军阵亡近两百人,而敌军折损则降到了六七千。

  到第三日,突骑施人毫无章法的强攻忽然井井有条起来,双方一交锋,周洵便知对方换了将领,多半是阿史那弥真亲自上场。

  第四日、第五日……战况陷入胶着。

  若论将才,周洵比阿史那弥真更胜一筹,大燕将士的铠甲、兵器、□□都比突骑施人精良,战术也更灵活多变。

  然而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守军的兵力实在太少,一大半还是经验不足的州府兵。

  守到第十日上,周洵带来的禁军能作战的只剩下两百人,许多将士带着伤仍在连番对敌。而原本城中的守军也只剩下区区八、九百人。

  由于人少,上番作战的间隔越来越短,将士们得不到足够的休息,疲敝不堪。而突骑施人收兵的时间越来越晚,大有夜以继日之势——他们兵马多,可轮番在营中休息,而燕军却不行。

  将士所剩无几,又不能连续作战,周洵只能请谢刺史从百姓中招募壮勇,稍加训练便送上战阵。

  这些人从未上过战场,穿上铠甲,提了刀便出城杀敌,十有**撑不过半日便成了敌军刀下的亡魂。

  支撑全城将士和百姓的唯一信念,便是邠州的援军。

  而援军杳无音信,迟迟不至。

  周洵原本还存着希望,撑到第十二日,也明白过来,邠州的援军大约是等不到了,而等朔方军回救,少则二十日,多则月余,只剩不到一千兵马。

  要再撑十日,无异于痴人说梦。

  又一日的鏖战结束,沈宜秋回到刺史府,勉强用了几口清粥和菜蔬,正要去歇息,表兄邵泽从外头走进来,神色有些慌张。

  邵泽这几日跟着周洵打了几场仗,磨去了一身稚拙与钝气,虽比以前还沉默寡言,却不再显得木讷。

  沈宜秋一见他这神色,道:“表兄,可是出什么事了?”

  邵泽眉头微蹙,从袖中取出一块布片递给她:“娘娘请看。”

  沈宜秋接过一看,只见布片中间有个洞,上面写着几个歪歪斜斜的大燕字:“邠州兵未发,灵州已成弃子。”字迹枯淡,大约是用木炭写的。

  沈宜秋心头一凛,她连日来最担心的事终于发生了。

  邵泽道:“城中有不少人捡到这样的布,是插在箭上射到城内的,上面写的都是差不多的意思,说援军来不了了,圣人已经放弃灵州城。现在将士和百姓中传得沸沸扬扬,城里人心惶惶,都说援军怕是来不了了。”

  他顿了顿道:“这样下去,恐怕会出乱子。”

  沈宜秋的脸色越来越苍白,脑海中浮现出可怕的字眼:哗变。

  就在这时,忽听外头响起一阵急促的叩门声。

  邵泽去应门,沈宜秋亦迎了出去,来人却是谢刺史的幕僚王元叔,身后还跟着一队刺史府的仆役。

  王元叔显是疾奔过来的,额头上满是汗也顾不上擦,向沈宜秋行了个礼,气喘吁吁道:“娘娘,使君命仆送娘娘出府。”

  沈宜秋已猜到了几分,冷静道:“出什么事了?”

  王元叔紧紧皱着眉,一脸难色,显是受长官吩咐隐瞒实情。

  沈宜秋道:“可是守城将士哗变?”

  王元叔一惊:“娘娘如何得知的?”

  沈宜秋答非所问:“眼下外面的情形如何了?”

  王元叔道:“一个押官带头闹事,领着几百号人围了刺史府,要使君给个说法……”

  他迟疑了一下,还是照实说道:“周将军领着麾下的禁卫将士赶过来,如今两拨人马在府外对峙起来,已是剑拔弩张,使君赶去阻止,但恐怕……”

  冷汗顺着他的鬓角往下流:“恳请娘娘给立即随仆从边门出府,以防万一。”

  沈宜秋微微颔首,脚下却没动,略假思索,对他道:“请恕我不能从命。”

  王元叔目瞪口呆,张了张嘴:“……娘娘,周将军麾下将士不过百来人,真的拼杀起来,未必能护娘娘周全……”

  “我明白,所以不能让他们动手,”沈宜秋平静地点点头,“有劳王长史,替我向谢夫人借一身衣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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