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2章 贺礼
小猎犬被安了个威风凛凛的名字,可丝毫没有稳如泰山的大将之风,一边奶声奶气地吠叫,一边跃起前足往尉迟越身上扑,尉迟越嫌弃地往后退了几步:“去去,一身狗味儿。”
一旁的宫人内侍哭笑不得,不禁腹诽,人家小日将军就是条狗儿,还能有什么别的味儿?
尉迟越有些犯沉吟,这狗看起来又傻又笨,没规矩又不开化,也不知能不能讨得太子妃的欢心。
他思忖半晌,只觉这样拿去送人实在不行,需要好生调.教一番。
想了想,他对小黄门道:“取些獐脯、鹿脯来。”
不一会儿,肉脯拿来了,尉迟越拈起一条,蹲下身,对着小猎犬晃了晃:“日将军,作个揖。”
日将军毫不理会他的指令,欢叫两声扑将过来,就要抢他手里的肉脯。
尉迟越自是紧抓着不放,日将军便上来舔他手指,尉迟越只觉又湿又软又温热的东西从他手指上刷过,他寒毛直立,一股血气直冲天灵盖,差点没晕过去。
下人们都知道太子有严重洁癖,他能忍受的活物除了人便是马,连马都得日日用香汤刷洗,不能有马味儿。
便即有几个黄门上来救驾,搀扶的搀扶,打水的打水,抱狗的抱狗。
不一时香汤端来了,尉迟越迫不及待地把手浸入盆中,用澡豆搓了不知多少遍,搓得皮都发红了,这才接过布巾擦干手。
一个黄门道:“殿下,奴这就将小日将军牵到园子里去,叫人□□几日,保管训得服服帖帖。”
太子虽不喜欢放鹰走狗,但东宫还是养了一些鹰犬,以备围猎之用——皇帝酷爱狩猎,以前一得闲便要放鹰打猎,如今虽耽溺于求仙问道,每年冬日也要召集宗室和群臣,在禁苑中围猎几日过过瘾。
东宫里自然有专门驯服鹰犬的奴仆。
尉迟越正要点头,不经意瞥见小猎犬圆溜溜盛满懵懂的眼睛,没来由地迟疑了,他皱了皱眉,这狗又呆又蠢,不知会不会被别的狗欺负?
若它受了伤,太子妃不免要难受。
何况他也听闻过别人如何熬鹰驯犬,那些手段虽能叫狗儿俯首帖耳,却不免要令它吃些苦头。
想到此处,太子改了主意:“不必,将它留在长寿院,孤亲自训它。”区区一只狗罢了,莫非还能难住他?
尉迟越从未与畜生打过交道,距离太子妃生辰也只剩下十几日,但他自信能以德服犬,定要叫这蒙昧无知的畜生臣服在他明君的圣德光辉下。
太子一旦打定了主意要做成什么事,便会心无旁骛、全力以赴,这几日便以卧床静养之名宿在前院,除了看奏书或者召见臣下之外,其余时间都拿来对付日将军。
不出几日,小猎犬被太子的炖兔肉、蒸肥羊、鹿肉脯养得肥了一圈,一身黑毛越发油亮,简直可与太子光可鉴人的乌发媲美。
然而太子的训练殊无成效,小猎犬非但不会作揖,似也不知道自己姓甚名谁,宫人和黄门一唤“日将军”,它便垫起后脚,伸长脖子,睁圆了眼睛,往尉迟越的寝堂张望,舔舔嘴,摇动尾巴,撒娇似地吠叫两声。
宫人和黄门都疑心它错将日将军当作了太子的名号,但谁也不敢将这大逆不道的猜测说出口,便是想一想也觉罪过。
只有太子本人感到训练卓有成效,虽说日将军还不能令行禁止,也没学会作揖拜寿,好歹不舔他手了,吃相也文雅了一些。
太子争分夺秒地训狗,夜里宿在长寿院,连晚膳也不叫太子妃一起用了,只说风寒未愈,生怕将病气过给她。
太子生着病,早晨的习武自然被迫中断,沈宜秋便清闲下来。
她每日早晨都会去前院探病问安,不过总是稍坐片刻便走,尉迟越也不留她,有两次她起身告退,分明看见他眼中闪过如释重负的神色。
沈宜秋也是如释重负,这样相敬如宾正合她的意,反倒是先前的亲密叫她不自在。
付出的情意得不到回应,是个人都会心灰意冷,何况尉迟越是天潢贵胄,向来只有别人奉承他,没有他一直迁就人的道理。
沈宜秋知道他的耐心早晚会耗尽,如今他冷下来,她只觉理当如此。
倒是他又遣人往承恩殿送了几回东西,叫她有些哭笑不得,其实这一世他待她已算仁至义尽,便是要收回宠爱,也大可不必补偿什么,倒是她因为上辈子的事对他不冷不热,其实有些不公平。
不过尉迟越贵为君主,从来不缺真心爱慕他的人,多她一个不多,少她一个也不少,他大约会失落几日,但也仅此而已。
她实在无需将自己看得太重,更不必替他操心。
沈宜秋很快便将诸般念头抛诸脑后,再过十几日便是她的生辰,她虽不想大张旗鼓地设宴,但太子已经吩咐下去要按东宫的成例办,倒是不能太过简慢。
宴席的事情有内坊和家令寺操持,宾客的名单、座次却要她一起拟定。
太子妃生辰,沈家人定然要入宫贺寿,一想起免不得又要与那些人逢场作戏,她便有些提不起劲。
两位良娣见太子妃神色恹恹的,都以为是因了太子的缘故。他们嘴上虽不说,心里却是为太子妃抱不平——既然那么喜爱何九娘,先前何必做出一副与太子妃鹣鲽情深的模样。
他们生怕太子妃伤怀,便借着帮忙操持生辰宴的由头,日日往承恩殿跑。
沈宜秋从宫人那儿听说了宋六娘与王十娘为了她冲撞太子的事,心里感激,却又后怕不已,怎么处罚都在太子一念之间,若是认真计较,禁足、罚俸、降位份都是轻的。
便是这回太子没追究,以后遇事想起来,难道不会有芥蒂么?
两人刚入宫,又都是心性单纯之人,为了义气不惜冒犯太子,可他们毕竟是要在宫中过一辈子的。
沈宜秋与两位良娣交好,本是为了报上辈子雪中送炭的恩情,叫他们在这宫里过得舒心些,谁知却弄巧成拙。
这些念头不能宣之于口,但眼角眉梢难免有忧色隐现,两位良娣看在眼里,认定了太子妃在为太子伤情,越发替她不值,卯足了劲要逗她开心。
太子近日不来,沈宜秋便留他们在承恩殿用晚膳,三人饮酒谈笑,联句行令,兴致来了便披上狐裘去园中秉烛夜游,有时候玩得晚了,沈宜秋索性叫他们宿在承恩殿中。
才数日光景,三人已有些相依为命的意思,宋六娘和王十娘都觉得与其费心费力去讨好薄情的夫君,倒不如这样悠哉游哉地相伴到老。
不觉十几日过去,转眼已是十月廿一,第二天便是沈宜秋的生辰。
这是太子妃嫁入东宫以来的第一个生辰宴,太子身边的大黄门来遇喜亲自操持,虽有千头万绪,却都有条不紊地进行着。
是夜,来遇喜命小黄门将明日宴席要用的几案、席簟、屏风、画障、食器酒具等最后清点一遍,正检查食单有无纰漏,便有小黄门来传话,道太子叫他去长寿院。
来遇喜立即赶到长寿院,只见太子正在廊下锲而不舍地教小猎犬作揖贺寿,那狗儿只是睁着滴溜溜的眼睛望着他手中肉脯,口水滴答滴答落在地上。
太子竟然也没有挪步,只是不厌其烦地道:“日将军,看好,像孤这般,做对就与你吃。”
来遇喜不觉失笑,快步走上前去行礼。
尉迟越摸了摸日将军的脑袋,直起身对来遇喜道:“筵席都备妥了?”
来遇喜道:“请殿下放心。”
尉迟越在宫人端来的铜盆里洗了手,一边拭手一边往殿中走,来遇喜跟了上去。
尉迟越走进殿中,屏退宫人,问来遇喜道:“你说实话,孤这份礼,娘子会喜欢么?”
来遇喜知道这狗的来历,也清楚太子费了多少力气去训它,便道:“殿下用心良苦,娘子定然感佩动容。”
尉迟越轻轻颔首:“没错,她会知道孤用心良苦,也会念孤的好。”
他顿了顿道:“可她看见这只狗,不免想起不开心的往事,明日是她的生辰,孤只想叫她开心,若是她不开心,念孤的好又有什么用?”
来遇喜有些愕然,随即暗暗叹息,他打小侍奉太子,何曾见他这般体察过另一个的心意?看来太子妃是真的入了他的心。
他思索片刻道:“殿下待娘子以诚,娘子定会明白殿下苦心。”
尉迟越苦笑了一下:“明日便是她生辰,再要寻什么贺礼也晚了,只能去库中选一样。”便是还有时间去外头找,天下又有什么能与兰亭序匹敌呢?
来遇喜道:“不知娘子喜欢什么?奴将册子拿来与殿下挑选?”
尉迟越沉吟片刻道:“不必了,你去取钥匙开库,孤自己进去挑。”
东宫藏库中的灯亮了一夜。
翌日平旦,沈宜秋起身更衣洗漱,梳妆停当,便有宫人通禀,道来遇喜替太子殿下送生辰礼。
沈宜秋便即请他入内。
不一会儿,来遇喜指挥着十来个黄门将一套十八牒的檀木立屏抬入殿内。
屏风上罩着朱红色宝相花纹织锦,看着喜气洋洋。
来遇喜满面笑容,向太子妃行礼:“奴奉殿下之命为娘子上寿,恭贺娘子千秋,祝娘子贵体康健,福寿绵长。”
沈宜秋笑道:“有劳中官。”望了望硕大的屏风,不由有些忧心,太子挑东西的眼光实在不好说,他送的生辰礼,无论如何都得摆上一段时日,小件的东西便罢了,这么个庞然大物,连视而不见都难。
上回那螭龙屏风她至今记忆犹新,也不知这回是什么。
她心里转过无数念头,面上不显,仍旧带着得体的微笑。
来遇喜冲两个小黄门点点头,两人往屏风两旁一站,同时将锦缎揭下。
承恩殿众人见这阵仗早就好奇那屏风上有什么,此时俱都凝神屏息,一瞬不瞬地盯着。
锦缎滑落,巧夺天工的金银平脱紫檀木框中镶嵌着十八幅仕女画。
这画题雅俗共赏,宫人们也都认得,正是《列女传》。
沈宜秋哑然失笑,尉迟越这辈子也不知怎么了,总是和《列女传》过不去。
不过这回至少不是他亲自泼墨挥毫,这屏风的画技与那《列女传》图有天壤之别,一看便是宫廷中的珍藏。
她正发愁怎么安置这宝贝,不经意间多看了一眼,忽然怔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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