弑师逆上
弑师逆上
这是一个青涩而短暂的吻。
仅仅只是轻轻碰了一下她的嘴唇,谢荀就撤了回去,额头贴住她的额头,鼻尖抵住她的鼻尖,发出一声低哑的喟叹。
妙芜顿了下,闭上眼睛,卷翘的双睫似浮萍颤抖。
未被牵住的那只手捏紧又松开,几度反复后,她放弃挣扎,决定顺从内心,于是下颌微抬,主动送上双唇。
谢荀放在她颈后的手猛然一重,呼吸一下就乱了分寸。
妙芜在他唇上啄了两下,见他没什么反应,忽然惊觉自己太过主动。
她有些害羞,想退回来,却发现谢荀的手牢牢控着她后颈,她退无可退。
她心里觉得有点羞恼,忍不住用力挣了一下,下一刻,谢荀忽然用力攫住她唇瓣。
少年气息灼热,情如火烧,这火蔓延到妙芜身上,妙芜一时觉得脑中昏昏沉沉,什么风声、枝叶飒飒之声全都听不见了。
她耳边只剩下少年略显急促的呼吸声和沉重的心跳声环绕交叠。
不知过了多久,二人才分开,手还牵在一起,身体却各自侧向两边,像是两个终于打碎花瓶的孩子,笨拙而生疏,不知该如何面对这满地碎瓷。
谢荀此刻心中很是复杂难言。
他知道自己不应该这样做,这不是最好的时机。
像他这样满身麻烦,天下追杀,连生身父母都不确定到底是谁的人,有什么资格去喜欢一个姑娘?
尤其是,她这么好。
她对他愈好,他便愈觉得自己配不上她。
明明不应该这样的。
可是他忍不住,完全控制不了自己。
一开始还不知晓自己真正的身世时,他便隐约觉察到自己真正的心意。
他的心为她所牵动,无法自控。
所以他离开了一段时间,想着距离或许能够冲淡这异样的感情,但是直到重新见到她,他才发觉完全无用。
他也想过压抑这种感情,直到浒墅关之后,他终于发现自己完了。
逃亡的这一月中,柳悦容曾经问过他,“你知不知道在那种情况下,一个姑娘家愿意豁出性命去护着你,是什么意思?”
他当然清楚。
可他现在,根本偿不起这样的深情厚义。
他已经不是那个风光霁月的谢家少主了,他现在只不过是人人喊打的萧氏余孽。
除了这贱命一条,他还有什么可以给她?
可是他内心深处还残留着一分倔强的骄傲,她喜欢他,所以这世间除了他,还有哪个男子配与她一起?
他无法想象她另嫁他人,成亲生子,和另外一个男子举案齐眉,百年好合。
这样的念头,只要想起来一点点,他都觉得完全无法忍受。
谢荀向来不是这等犹犹豫豫,瞻前顾后的人,一旦决定了什么,那便是一条道走到黑,撞了南墙也不回头。
唯有这件事情上,他举棋不定,再三反复到连他自己都鄙视自己。
然而,心爱的姑娘就在身边,并且两人早已生死相托,她也喜爱这种亲近,试问这天下还有哪个少年能够故作冷漠推拒?
人吃五谷杂粮长大,他毕竟不是圣人。
哪怕前途飘摇不定,他也忍不住想要捉住这一点温暖。
虽只是片刻的亲近温存,谢荀却觉得欢喜异常。
这一个多月来的忧虑暂且都被抛到脑后,他只觉今晚可以算得上是他这辈子最快活的时刻之一。
一时间,心中不由生出万丈豪情。
便是仙门中人人都想要他项上人头又如何?
他不愿意死,谁又能拿了他的命去?
妙芜听见他忽然间低低地笑起来,不由悄悄回转过身,抬眸朝他看了过去。
谢荀一手捂在额前,垂眸低笑了两声,忽而倾身凑来,又轻又快地在她脸颊边啄了一下。
妙芜立刻抬手捂住被他亲过的地方,眨了眨眼睛,有些惊疑不定地想道:小堂兄这是,乐疯了?
谢荀站起身,拉了她一把。
“走吧。”
二人又往山上行去,走出一段距离,谢荀忽然侧首看了她一眼,轻快道:“我没疯。”
妙芜:“……”
唔……我什么也没说吧?
谢荀紧紧握住她的手,用一种认真而慎重的语气说道:“我想通了。”
他喜欢她,想要和她长相厮守。
没有什么可以阻挡。
柳悦容说的对,他好歹是个男人,却还没有一个姑娘家勇敢,算什么?
后半段路程谢荀虽然什么也没说,却一直牢牢牵住她的手,再也没有放开。
天机阁建在山顶覆雪之处,一进到天机阁所在范围,四周绿树渐渐消失,脚下冰雪越来越厚。
妙芜抬头望去,只见一座黑沉沉的石砌楼阁静默地伫立茫茫白雪间,那楼阁高有数层,旁边还坐落着几座同样风格的小院。
谢荀先带着她潜入其中一座小院中,弄昏两个弟子,换上他们的衣服。
然后谢荀就提上一盏气死风灯,带着她,踏过覆雪的青石路径,向天机阁爬上去。
从小院到天机阁的这一段路是一道长长的青石斜坡,石面被磨得光滑,再加上落雪融化,脚踩上去总有点打滑。
谢荀只好伸过一只手,架着她往上走。
“你下盘太不稳了,以后好好练练扎马步吧。”
妙芜心想,小堂兄想把她培养成“全才”的心怎么还没有死呢?
她叹了口气,玩笑道:“我不想练扎马步,你背我不行吗?”
她以为谢荀会瞪她一眼,恨铁不成钢地拒绝,却没想到他只是淡淡应了一声“好”,然后说,“但是现在不行。”
所幸这坡并不长。
好容易上到天机阁正门,谢荀带着她正大光明地从正门走进去,把象征身份的玉佩拿出来,看守天机阁的弟子看过,确定玉佩不假,就放他们进去了。
谢荀带着她爬到三楼,很快就找到历代弟子名册。
他将近五十年来的弟子名册都从书架上搬下来,一本本打开,一页一页翻过去。
妙芜也凑上来帮忙。
除了孤儿,碧游观很少收来历不明之人入观。
因此历代弟子名册上的记载往往都极为详悉,除了姓名,出生年月,还有此人所习剑道,品行批语等等。
依谢荀所言,他们要找的应该是一个被朱笔勾销的名字。
朱笔勾销,意味着被逐出师门。
妙芜奇道:“为什么你那么确定那个天狐少年是被逐出师门的人?”
谢荀一目十行地扫过手上名册:“如果不是被逐出师门,我想不通一个曾经拿到过观主信物的人怎么会忽然间消失无踪,从此再也不曾有人提起。”
妙芜点头,心道原来如此。
不知过了多久,桌上的油灯忽然噼啪炸了一声,灯火摇曳。
谢荀忽然停下翻页,他的手牢牢地按在名册其中一页上。
妙芜见此,便知他恐怕已经找到了。
于是坐到他身边,牵过他的手,朝纸页上看去。
只见泛黄的纸页上写着:陆修缘,陆从其师玉衡道君之姓。
玉衡道君拾此子于山下闹市,不知其父母年岁。
玉衡道君感其师徒缘分,遂为其取名为修缘。
此子于剑道上天资过人,虽修习杀戮之剑,然剑心冲淡平和,剑气无杀戮之戾……
妙芜飞快看完,视线再度上移,定在“陆修缘”这三个字上。
这个名字被人用朱笔画了个鲜红的“叉”,旁边一行小字批注:弑师逆上,罪无可恕。
妙芜回忆起怀慈梦境中的天狐少年,即便被萧恨春抓住,斩了一只手臂,依然不肯顺服。
有这样的风骨,并且师父还是从小抚养他长大的人,后来到底发生了什么,竟会迫他做出“弑师逆上”的事情来?
对了,主仆之契!
妙芜低声问道:“小堂兄,难道是萧恨春用主仆之契逼他做的?”
谢荀合上名册,好一会没有说话。
妙芜感觉到他的消沉,便牵起他的手贴在脸上,安静地等待他开口。
过了会,他的手指动了动,如羽毛滑过脸颊,勾起手指,轻轻在妙芜脸上摩挲了两下。
“我之前在谢家,用问心琴审过天狐。
他告诉我……”谢荀说到这里,喉结微滚,滞了下,才接着说道,“我的生母是萧钿儿。”
“那日在怀慈梦境里,和萧钿儿同处一屋的,正是那个天狐少年。”
妙芜心中感到有些惊骇,看向谢荀的目光不由带出一点自己也没觉察到的怜悯。
如果真是这样的话,他既不是谢涟的孩子,也不是柳明瑶和萧恨春的私生子。
那么之前折磨了他十多年的身世之辱,岂不是像个笑话?
之前柳悦容曾经说过,萧钿儿心智有缺。
一个心智有缺的小姑娘,和一个像牲畜一样被人逼迫和女子相交产子的少年……
妙芜无法想象这两个人的结合到底是怎样一种悲剧。
她又想到谢荀身世被揭露后,谢涟伤心消沉的模样。
谢涟此刻还不晓得真相,若他有朝一日知道,只怕要更加伤心。
谢荀忽然伸过手来,挡住她的眼睛,涩声道:“我没事,你不必如此。”
不要用这样带着怜悯的目光看他。
妙芜轻声道:“小堂兄……你现在愿意告诉我你心里的打算吗?”
“我要查清这件事情,我要找到母……谢夫人的亲生骨血。”
妙芜心弦一颤,忍不住想道,以萧恨春那种性格,恐怕不会让那个孩子活在世上。
谢荀说不定也是因为想到这点,所以即便一早就猜到了身世,却从来没有对谢涟吐露半字。
如果那个孩子真地死了,谢涟只怕这辈子都不可能原谅自己——他不仅没保护好妻子,连二人间唯一的孩子也没保住。
妙芜一时间心中百味杂陈。
窗户忽然被长风撞开,冷风呼呼地涌进来,刮得桌面上的名册哗啦啦作响,油灯的火焰闪了两下,熄灭了,三楼书阁陡然陷入一片黑暗。
妙芜拿下谢荀覆在她眼上的手,想说点什么,却又发现所有安慰的言语似乎都太过苍白。
少年展臂勾住她后背,用力将她拥入怀中。
他的脸颊贴着她的头发,在这样无法清晰视物的黑暗中,终于罕见地流露出一点软弱和茫然。
他说,“小毒物,我会保护好你……我一定会……”
保护好你。
他绝不重蹈上一辈人的悲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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