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小泥鳅
自九岁那年起算小泥鳅就独自住在这儿了。
一个人住自由也自在。口渴了就从後院古井打水出来肚子饿了便去一里外的湖畔钓鱼。天色暗了、困了他便溜到妈妈的床上睡觉。
妈妈的房舍无顶无墙只馀一张空床。只是小泥鳅从不寂寞夏日里蚊虫飞舞秋夜里落叶飕飕仰卧床上眺望天际有时月照银海、缀点繁星有时蓝天白云、小鸟翱翔不时还会降落下来栖在小泥鳅的鼻子上。
虽然这般快活可小泥鳅却还挂心一件事不论他在捕鱼打水还是读书写字他的眼角始终都在留意留意妈妈房里的那座大衣柜。
又大又破的衣柜连接了地狱与人间破宅中的小泥鳅一直苦苦守候等那衣柜再次开启让他再次见到地狱的恶鬼
第一回背出道德经的那天往事历历在目。
“来!三十五!执大象!”外公捧著旧书喊出章回号数。背诵声传来小脚打著拍子:“人示以可不器利之国渊於脱、可不鱼”他摇头晃脑念道:“强刚胜弱柔明微谓是”
满口怪言怪语道德经虽以艰涩闻名於世却也非无字可解一旁舅舅蹙起了眉头附耳问向外公:“像是背错了是不?”
外公愁眉苦脸一边对照古文想来确实离了谱。他将小泥鳅拉到跟前叹息嘱咐:“来咱俩重新背一遍将欲歙之必故张之;将欲弱之必故强之是谓微明柔弱胜刚强。鱼不可脱于渊国之利器不可以示人。”
陡然间外公咦了一声。“国之利器不可以示人”倒过来便是“人示以可不器利之国”。觉此处奥秘张口结舌的外公望着面前小童喃喃自忖:“小泥鳅你你”
“公公像是好吃惊啊?”四岁的小泥鳅嘻嘻笑著:“你不是说了麼?倒背才是如流啊!”倒背如流的小泥鳅什麼都开心。
住到这栋大房子後小泥鳅更开心了那房子好大好大从娘的卧房瞧去可以瞧见镜子般的湖水窗外花树绿香香蓝天绿地如茵小泥鳅真觉得自个儿家财了。
那天小泥鳅背完了整本道德经便跟著外公来到娘的香闺里他东瞧瞧、西看看还没来得及问窗外那棵是什麼树便给外公拉着跪倒了。
“乖乖小泥鳅。”外公带著小泥鳅面向衣橱他这样笑著:“一会儿记得要背经喔。”
面前的衣橱好大、好新望来像是一座大宅门。小泥鳅望向衣橱忍不住咦了一声眨了眨眼。却听舅舅笑了起来插话道:“小家伙背就背你可千万记得莫要倒背啊!”
哈哈大笑中小泥鳅凝视著大衣柜不知里头有什麼奥妙他更加惊讶起来了抓了抓脑袋还不及问话便听外婆这样说了:“行了、行了你父子俩出去吧这儿男人不能留。”
外公与舅舅相顾一笑父子俩各从地下爬起并肩离开小泥鳅最是懂事一听男人不能留正要跟上外公舅舅的脚步却给外婆拉住了。
“你别走。”外婆含笑搂来小泥鳅抚摸他的聪明小脑袋。“你得留着。”
“不要!”小泥鳅嘟着小嘴忿忿不平:“婆婆说男人不能留难道小泥鳅不是男人么?”
“你不一样、你不一样。”外婆挽着小男人的小臂膀温颜笑道:“你是男人没错可你是咱们杨家的心肝宝啊。”
喔杨家的心肝宝啊!生平第一回听到这样的称号小泥鳅真高兴忍不住手舞足蹈起来。外公和舅舅像猫儿般溜出去了既然是心肝宝小泥鳅也不急着走了正要依偎到外婆怀里撒娇忽然鼻端传来香味儿引得小泥鳅心跳加促。
这是什麼味道呢?玫瑰花儿长脚走路了么?小泥鳅眯眼嗅了嗅转头去望赫然讶道:“娘你你好奇怪啊”
面前的娘亲从屏风後走了出来穿著奇怪的衣裳。
真是怪衣裳两条红线挂着一兜红布比乞丐的破洞烂衣还少了点料子。虽然这样小泥鳅还是呆呆望娘柔亮亮的肩头腻肤像是擦了光漆的白羊儿红烫烫的瓜子脸颊看来比黄昏晚霞还要晕好美好美
小泥鳅红了脸他垂下小脸避开娘的脸庞却不小心瞧到了娘的那双白腿。
没穿凤裙的娘在小泥鳅面前露出了**那也是他生平第一回望见女人的白腿。小泥鳅害怕起来他不知如何是好只能高声背诵:“将欲歙之必故张之将欲弱之必故强之是谓微明柔弱胜刚强。鱼不可脱于渊国之利器不可以示人。”
在外婆的笑声中娘拉著小泥鳅一同跪了下来。小泥鳅还在背诵着妈妈与婆婆将小泥鳅夹在中间三人面向那座大衣橱模样像是大拜拜。小泥鳅满心疑惑只能一心二用他一边背著书一边猜想着
为何要跪下呢?黑灶有灶神、古树有树神难道衣橱里也有橱神么?正想间衣橱里传来喀地一声也打断了小泥鳅的背书声。他呆呆抬起头来娘与外婆却同时垂下头去前额触到了地板。
衣橱里有动静像是有什麼东西要爬出来。小泥鳅不由自主地站起正要向前察看却给外婆一把拉倒了她按住小泥鳅让他趴伏在地。房里的三人跪地不动小泥鳅没学娘用额头触地他只用下巴抵着凉地板虽然张嘴挺费力他还是忍不住开大了嘴就像面前的衣橱一样。
衣橱开了大嘴吐出了一个人男人。
那天小泥鳅实在太惊骇了他活到了四岁头一回见到衣橱会吐出活人。可能是太讶异了他不记得男人长什麼样了只晓得他有个胖肚子全身黄闪闪的像个大赢家。
大赢家从衣橱里走出来他哈哈大笑笑得挺开心、挺得意好似怕旁人不晓得他挺快活。他走到娘的面前笑道:“宝贝儿(孙晓初稿:香兰)可还喜欢这栋新房么?”
娘垂下脸去她搂着小泥鳅软软地呢喃道:“只要是万岁爷赏的臣妾都喜欢。”娘的嗓子像是给掐住了又柔又嗲男人更是哈哈大笑他俯下身来拍著小泥鳅的脑袋笑道:“说得好!说得好!这可是朕赏给你的龙种啊!”
男人的大手使劲拍着小泥鳅给打得好疼他有些不高兴了正要开口相骂一旁姥姥急忙推了推他的背低声道:“快道德经赶紧背”小泥鳅哦了一声启齿道:“道可道非常道”
名可名还没名那男人便扛起了娘将她拖到屏风後头去了。一声娇唤传出男人一直哈哈大笑娘也出了奇怪声响小泥鳅咦了一声还没来得及回头去望便给外婆拉走了。小泥鳅脚下仓促心里却满是纳闷他回头瞧著屏风後的人影兀自高声背诵:“名可名、非常名无名天地之始有名万物之母”
是故……
将欲歙之必故张之;将欲弱之必故强之将欲废之必故兴之是谓微明
第二次背诵这段文字小泥鳅五岁了。
这天下午小泥鳅依旧背着书来到了娘亲的卧房旁边一样有外公、外婆、舅舅只是不同於上一回屋里还多了一个漂亮的女孩子小泥鳅称她做“舅母”。
这日多了一点新花头小泥鳅一边背书一边把几罐染料倒入茶碗里染色互混互杂水面荡漾慢慢晕开了一朵紫花。
“行了!行了!真聪明!居然给他找出秘方了!”外公笑得泪水渗出舅舅也是拼命赞叹:“染紫啊咱们杨家硝了几十年羊皮都不成色咱这小泥鳅不过区区五岁他便成了啊!”
众多大人簇拥著小泥鳅齐声欢呼小泥鳅呆呆望著身边的大人他不懂大伙儿在高兴什么可他晓得人人都爱他于是他又背起了书
继续讨好公公舅舅:“鱼不可脱于渊国之利器不可以示於人”正背诵间又听舅舅笑道:“这孩子真是神童别说顺天府杨家村找不出一个我瞧就是整个北直隶怕也找不出比他更聪明的孩子。”
“可不是吗?”外公眼中露出慈爱他轻抚小泥鳅的小脑袋叹道:“这般神童若能做太子那可是万民之福啊。”小泥鳅眨了眨心
里有些奇怪他晓得公公叫做“杨辛”、舅舅叫做“杨契”小名叫“大成”可谁是“太子”呢?唠唠叨叨中像是听到“太后”、“皇后”什么的另有些叹息声。之後外公舅舅又退出房去顺手把舅母拉走了。(初稿:那舅母新婚不久自也跟着走了。)
房里又剩下了婆婆、娘亲、小泥鳅。小泥鳅望著舅母的背影茫然道:“婆婆舅母也是男人么?”外婆脸上一红啐道:“休泼说。亏你好聪明怎问这傻题目?舅母当然是女人。”小泥鳅讶道:“可婆不是说了女人可以留在房里啊为何舅母也要走呀?”
这回换娘脸红了听她啐道:“别胡说你舅母是咱杨家的媳妇怎好留在房里?”
“怎麼、怎麼?”说话之间忽然衣橱喀地一声再次打了开来。听得一人哈哈笑道:“杨大成讨媳妇了?居然不给朕瞧?快叫她过来!”外婆嘶嘶笑了几声娘亲则跪了下来有了上回的例子这回小泥鳅抢先站起他拿著那只茶碗喊道:“爹爹!爹爹!他们要你瞧这个紫花喔”
忘了小泥鳅真的忘了他不记得自己是怎么跌倒的好似被爹爹踢了一下还是自己撞上了衣橱总之小泥鳅醒来以后觉舅舅、舅母一直哭外公一直安慰娘也生了好久好久的闷气至於小泥鳅他又费了五天的功夫方才找出洗去一身紫的新办法。
后来的事儿没什麼新鲜的衣橱里的爹爹没空见自己每回他爬出柜子时小泥鳅便得和外公舅舅一起离开。至於舅母那个美姑娘每回衣橱打开她便会逃到另一个衣柜里然后请外婆向胖男人禀报(初稿少了“向胖男人禀报)说她回娘家了。
这就是家里的秘密住在衣橱里的男人是自己的爹爹每闷得十来天他便要溜出来上到娘的床铺睡一睡睡完之后他便会溜回衣橱里歇着。
衣柜真的那么好玩么?小泥鳅很纳闷了他时常打开自己的衣橱朝里头大声喊叫:”胖猪父皇!你在里头吃米糠吗?“喊着喊他总要钻进橱门里东瞧西晃几次尝试下来却什么也没瞧见。
聪明如他当然晓得娘房里的衣橱有些不同小泥鳅满心好奇不知有多少次想打开衣橱来瞧瞧瞧里头到底有多大瞧瞧胖猪父皇在里头做什么。可娘总是不肯逼得急时她会这样哭叫道:“等你将来变成龙你就可以进去了!”
小泥鳅不是龙他是泥鳅可他也不是寻常(初稿:普通)泥鳅娘不给他瞧他还是有法子。他的法子不是偷、不是闯而是一只尺。他用尺规丈量了娘亲的闺房算过了整个院子如此一来他查出衣柜后的砖墙很厚和其他房壁相较至少厚了六尺泼水下地
房里的水流全都朝衣柜底下去了。
衣柜底下有东西於是他拜托了小黑鼠请它从砖缝里溜进去瞧它能把红线拖得多长。
不晓得小黑鼠失踪了。十丈来长的红丝线也给拖完了。由是乎八岁的小泥鳅如此断言衣橱后头通向地狱小泥鳅则是妖怪的儿子只有妖怪才不喜欢儿子嘛。
九岁过生日的前五天依稀是午夜时分床头的铃铛响了熟睡的小泥鳅给吵了起来他心里明白爹爹又从衣柜冒出来了。小铃铛连着一条红丝线红丝线那端有个脚踏小泥鳅早就拜托了土拨鼠请它们在地道里做了手脚。只要爹爹踩上脚踏铃铛便会铃
铃响这样小泥鳅就不会撞见爹爹压在娘身上了只要懂得避开他就不会挨外婆外公的骂了。
红丝线深入地道十五丈小泥鳅只要默默数到五十娘房里的衣橱便会打开。他懒得理会大人的事打著哈欠自管卷着自己的小棉被鼾鼾睡着。陡然间铃铛!铃铛!铃铛响了第二次。
怪了?小泥鳅张大了眼铃铛为何又响第二次?爹爹折返回去了?
不会的妖怪最心急了每回只要从衣橱里冒出来他总是急得要命好似口渴肚饿(初稿无)拼命找娘。
满心迷蒙间铃铛、铃铛、铃铛响了第三回小泥鳅咦了一声他从床上跳了起来跑到铃铛之前细细察看他的丝线(初稿:机械)布置他想查出为何会生出这般怪事?
小泥鳅太聪明了外公、外婆都说他是“广彗星”诸葛亮投胎聪明如他(初稿无)当然知道铃铛不会无故乱响这是参照古书做的那段丝线用蛛丝缠绕蚕丝最是强韧不过事前还浸过了樟脑油绝不会有虫鸟过来捣蛋。那为何铃铛会一直响呢?是不是爹爹在脚踏上反覆纵跳?玩起了“跳加官”?
不知道总之铃铛不停地响铃铛、铃铛、铃声催促小泥鳅一探究竟。他咦了几声赶紧奔到了院子溜到娘亲的卧房去看他悄悄推开了门眯起了小眼缝他真怕撞见那头猪油油的黑爹爹又压到白羊羊的娘身上说有多丑就有多丑。
没有异状房里黑沈沈的娘还在熟睡她也穿着平常朴素厚实的衣裳。回头望向院子舅舅、外公、外婆也都睡着。至於舅母她今儿真个回娘家去了。小泥鳅望着娘想要和她一块儿睡可想起那只讨厌的妖怪他又不想过去了。
小泥鳅叹了口气正要回转身子陡然间衣橱再次开启了!
有人走出来了那不是胖胖的爹爹而是一个金人他好高、好大比爹爹高得太多了。
大金人想做什么?他为何从衣橱里走出来?他想做什么呢?小泥鳅呆呆看着耳中传来:“轰踏”!“轰踏”!“轰轰踏”!橱里走出好多金甲人一个、两个、三个、四个、五个、六个好多好多数都数不完每个都穿著金盔甲、带着大银刀
小泥鳅怕了起来他不知道这些人想做什么但他晓得每回只要衣橱打开他便得急急回避于是他拼命跑、用力跑他逃入了古井掩上了石板低声背诵
是故
将欲歙之必故张之;将欲弱之必故强之将欲废之必故兴之是谓微明
下雨了水珠再次从脸颊滑落仿佛穹苍的泪水。黑沉夜色中**的小泥鳅长披面他提起树枝拨了拨火堆又一次抬起脸来凝视面前那座大衣橱。
衣橱前本有一张大桌子另有张鸳鸯卧床小圆窗外有花树、有香草、有庭院现下什么都没了只剩下一片黑烬烬(初稿无)小泥鳅幽幽地道:“公公咱们家破败了对不?”外公没有说话小泥鳅也摇了摇头他烧烤香鱼串了真正的小泥鳅烧得脆透香(初稿:搽上外公欢喜的蒜酱)递了过去不忘叮咛几声:“公公别哽刺喔。”
香气四溢外公嘴里衔著鱼竹签像是呵呵笑了。小泥鳅靠了过去替外公补上泥面黄漆雨势太大不免把外公的泥脸儿融化了。
废墟烂瓦外公躺在那片火焚地上无言无语大雨淅沥沥落著小泥鳅提起油布替外公、外婆、舅舅都穿上了衣裳忙了许久许久他回到了火堆旁**地低沉了眼眸目望火里艳光。
十五年过去了从弱童行入弱冠化身为今日俊美的青年小泥鳅长成了一条弄潜伏在九幽无明下(初稿无)独个人渡过春夏秋冬烧烂的庄院成了他的家院後镜湖是钓塘而那座不曾开启的大衣橱则成了心中的灵堂。因为他的全家都死了(初稿无)。
娘死了外公死了外婆死了十五年前就全死了二十四岁的小泥鳅在黑暗中起身长披面雨水从双颊滑落此刻早已长大的他俊美得如同地狱鬼神(初稿全段无)。
许多年来小泥鳅还是很乖他一直听娘的话不曾打开衣橱来瞧。每逢夜里惊醒望见巨人般的黑衣橱时他便会急急逃到到后院的古井里在那里睡个好觉。每逢寂寞孤单他便会找出外公留下的书藏奇门盾甲、阴阳五行宋元算学张衡年谱一个一个字儿默记下来、一个一个字儿倒背给他们听盼望公公舅舅再次夸奖小泥鳅几声就像当年一个模样(初稿无)。
公公没醒来舅舅也没说话无论背了多少书他们沉默如故(初稿无)。不过小泥鳅依旧努力背书因为小泥鳅意外觉每当他白日里背过了经文夜里便会有人现身出来陪他说话解闷。
第一夜来的是药王孙思邈第二夜来的是天匠宋应星第三天来的是兵法名家孙武第四夜来的是天机神算鬼谷子每晚都有一位古人降临谆谆教诲殷殷指示有的教他辨穴认脉有的传他一身鬼斧神工把毕生智慧传给他。
小泥鳅夜观星象日察天机不哭也不怕。他的兵法承袭孙武韬略习于鬼谷每位古人都是他的授业恩师每篇珠玑都是他的得道引九岁那年围湖设栏自此无须亲自垂钓;十岁沿田架水车浇水灌地不费力。一年一年小泥鳅越越聪明窑烧琉璃瓦、临井制辘轳(注:安在井上绞起汲水斗的器具)造出一件又一件精妙器械路过商旅震撼之余莫不重金竞购天机神童的美名不胫而走也替他换来更多的经书典藏(初稿全段无)。
有一夜小泥鳅读破了万卷书也学完一切道藏什么书都看完了他也头一会感到落寞他抱头哭泣彷徨无助这一晚又有一位师父降临了不同过往这位师父不懂造船、不会治病甚至不识兵法然而他比过去每一位师父都更强大因为他力能屠龙(初稿全段无)。
太史公降临了就在宁静的湖畔他搂着哭泣的小泥鳅告诉他很多故事。荆轲、专诸、始皇、汉武于是小泥鳅也次明白了他知道自己何时可以离开这座大庄院。
“大赢家大赢家”自此之后太史公的爱徒每晚都要跪在大衣橱前轻声啜泣:“求求你、拜托你赶紧打开衣橱再次和我碰面吧”(初稿这两段被改动很多之后更是面目全非除有可能影响以后剧情的关键位置外我就不再罗列出来了)
因为那时小泥鳅会哈哈大笑他要亲手挖出他要亲手挖出猪只血淋淋的心脏砍下他的脑袋提着他的骷髅头饮酒唯有像书里的冒顿单于手刃亲父他才能离开这早成坟场的家啊!
哈哈!哈哈!哈哈!小泥鳅掩着脸、向着天放声大哭起来。
雨势越来越大了今夜二十四岁的青年依循往例仍在雨夜中独坐冥想。
仲夏夜里黑暗中大雨倾盆小泥鳅像过去一样淋着雨默默等候下一个黎明的到来。
暮色使人无惧雨水则能掩饰孤单湖里青蛙呱呱、田边蟋蟀啾啾雨滴拍打镜湖宛如小时听过的屋檐雨花声声入耳。怀想着往事的孤独夜晚忽然之间再次听到那熟悉的呼唤
叮铃叮铃
啊终于泪水从脸颊滑落小泥鳅握拳抖这并非伤心也飞害怕而是太高兴了五千四百七十五天过去从九岁到二十四岁铃铛终于再次响了。
上苍开眼了地道里终于有人了吼吼吼、吼吼吼小泥鳅高兴嚎叫。只是无论他如何喜悦他都不曾焦躁因为他早已做了万全准备。
小泥鳅长大了小泥鳅很厉害了小泥鳅已经是“龙”了橱门前的泥地是个深坑埋了百来只尖钉失足堕落人会痛得跳起来只
要往上一纵橱顶的刀串便会如秋千般荡来若想摆头闪身躲避便会引得大树毒棘追扑而来。这些计谋都是小泥鳅亲手布置的唯独如此他才算手刃君父啊!
天下第一此刻手舞足蹈他将外公、外婆、舅舅请了出来让他们一个个列队转向他要大家亲眼看着大衣橱看着那头猪倒卧在血泊当中一会儿小泥鳅要将之切成细碎他要记得这美好的时刻永矢弗轩。
一二三、四五六小泥鳅默默计数十五年的苦候多么好漫长如今不到十下就要结束了七**心头扑通扑通跳着喀地轻响传过橱门即将打开!
小泥鳅压抑尖叫拼命睁大了眼嘴角泛起了快活。
黑漆漆的雨夜里黑沉沉的橱门里走出一只黑猪黑猪很笨果然踩上机关引得亮光闪起闷哼传过猪只坠入陷阱之中戳戳!刺刺!杀杀!猪只跳了起来又摔了下去陷阱里一片凌乱。哈哈!哈哈!满地的叮叮当当小泥鳅着实喜乐他趴到洞前准备来瞧死屍惨状
“你好。”坑洞里的猪只抬起头来朝自己一声招呼。(初稿:嗨)
猪只居然会说话?还能朝人笑?小泥鳅张大了嘴还不及向後闪避坑洞里便窜出一道黑影。扑天而来的人影势道迅捷他落在小泥鳅面前双手抱胸胸有成竹地笑着。
小泥鳅太惊讶了他的陷阱可以捕捉天下一切强敌只消是人没一个能活着躲过他的机关。可这又是怎麼回事呢?眼前这人不是活着出来了么?
鲜血从猪只的肩头渗出剧毒从他的体内渗进去无论伤势如何黑影都不曾倒下。
“咿呀呀!”小泥鳅惊怒交加他忽然提起短刀奋力戳向敌寇这是最後的机会。
刀锋刺入敌寇的肩头他没有阻挡只任凭小泥鳅用力钻刺好似一点不疼。突然间小泥鳅咦了一声他觉了一件事面前这人其实一点也不像爹爹他不像猪反而庄严沉默、魁梧昂藏那模样岂不就是一位
英雄。(初稿:越人的东西他们有著同样的名字称为“绝世高手”。)
英雄与小泥鳅相遇了两人对面而立雨水洒在两人的身上小泥鳅仿佛哭了英雄也流了泪听他低声道:“三年了天可怜见传说是真的。”
“你是谁!”小泥鳅抽刀出来杀猪似地纵情尖叫。在小泥鳅面前英雄俯身下来双膝跪地叩道:“臣秦霸先拜见御弟亲王太子千岁千千岁。”
秦霸先有些熟悉的名字像是很出名的大人物。小泥鳅呆滞了他有些慌张看着“秦霸先”从怀里取出皇榜高展在天轻声道:“靖江王跪下接旨。”
如同雷轰电闪小泥鳅咚地一声双膝触地呆呆听着北京圣喻:“奉天承运、皇帝诏曰朕诏征西大都督、武德侯秦霸先扶持王室迎御弟靖江王归驾东宫授金册加太子号入继大统天悯其孤嘉慰圣恩钦此。”
“太子?”小泥鳅眼红了凄厉尖叫:“谁是太子?”
“你是太子。”秦霸先将圣旨折起凝视早已长大成*人的小泥鳅道:“吾奉今圣密诏敕命寻访亲王下落迎回东宫为我春秋圣朝之储君。”小泥鳅张大了嘴喃喃地道:“骗人骗人你是来骗我的”秦霸先并不解释只微微欠身将圣旨交给了他。
武英十五年八月朱炎、主谨之外隆庆帝的第三子终于现身了。三年前袁神医密报圣上圣君此生将无子嗣。由是乎朱炎下达密旨他要征西大都督寻回那未曾谋面的庶出幼弟让他回归皇家继承东宫大位。
御弟亲王太子千岁十五年来第一次有人把小泥鳅当成心肝宝贝小泥鳅呆呆望天突然扑入秦霸先的怀里放声大哭起来。
朝廷最悲惨的冤孽得到了平反宽宏大量的长子朱炎找回了同父异母的可怜幼弟一举平复这椿冤案。在这永志难忘的一天小泥鳅受赐“靖江王”只因父恶如猪母顺似羊所以他也为自己定下了姓名称作:“朱阳”。
“靖江王朱阳”从此之后这只暗夜里趴伏的“潜龙”也成了皇族深夜的噩梦至今仍诅咒着皇家的每一个人。
“后来的事情就没有人知道了”
夏末秋至秋去冬来武英十五年的秋天过了眼前一片大雪纷飞从窗外吹袭而过听得一名女子轻轻地道:“自那天之后没人知道小泥鳅去了哪儿无人晓得他是否娶妻生子、是否留在京城”
一只小蜂鸟飞了过来停在小圆窗外听得窗中传来女子的幽幽说话声:“人们只知道一件事小泥鳅再也没回来了至今过了多少年人们仍在寻找他”话声渐渐黯淡一双纤纤素手伸来轻轻推开了窗扉听得啾地一声小蜂鸟受惊扑翅、高飞而起漫天雪花便也吹如了窗内。
窗里坐了一名美丽女子她倚窗而坐眺望天际屋内火光映上她那头长竟是流金暗光静柔深黑让人隐隐生出敬畏之感。
今早万里无云天色蓝中带玄深邃得怕人。只是过了午后却又风狂雪大一片阴霾。窗中女子更是静若神佛眺望着天下国家。
眼前这窗台极高高到向外俯瞰之时山色朦胧、雪云飘渺好似万里江山都在怀里。再看山林里伏藏一座佛寺正是大名鼎鼎的“红螺寺”至于这座高可通天的窗台则位处“红螺塔”的最高层。
不畏浮云遮眼只缘身在最高层相传“红螺塔”里供奉着玉帝的女儿没想这传言竟然是真这儿真住着一位天女她端正而坐眺望远山轻轻地道:“靖江王阳这是我从太后那儿听来的故事您还喜欢吗?”
天女星目回眸那头秀也自肩流泻带出了隐隐流光含笑道:“杨大人?”
屋内不只一人只见靠墙处坐了一名男子手边搁着算盘桌上满满全是奏章正是天女口中的“杨大人”。
这位“杨大人”三十五六岁年纪正值春秋鼎盛年富力强;转看那天女则是宝相庄严明媚内藏好似真是须弥山的天女下凡谁也不敢心存亵玩。
这个是清隽雅公子那个是雍容丽海棠眼前这对男女气度仪表俱是万中选一恰如一对天潢贵胄可惜他俩并不熟络两人隔得远远的天倚在窗边那“杨大人”则是低头伏案谁也没说话。
斗室里陈设简洁除了圆窗矮几便只一张卧床天女虽居陋室却也不改其志。她见对座男子迟迟不语便点燃了面前的香炉随即蜷起双腿收到榻上道:“杨大人您还没答我的问话您喜欢这个故事么?”
轻烟袅袅满室异香。方才说的故事叫做“靖江王阳”现下却像是“董永遇仙”眼看天女殷殷切切对座男子却是闭眼不动不言不答天女站起身来微笑道:“杨大人不想说话么?还是我该称你为”她朝书案走了几步道:“大掌柜?”
父老相传董永卖身葬父感动了玉皇大帝的女儿于是下降凡尘以身相许还替他织了三百匹布还债当真是大大赚了。眼看天女近身而来那男子却不为所动看他坐于案后左手握了串念珠右手处放了只算盘仿佛和尚拨算盘立地成佛。
良久良久这个“大掌柜”都是端坐不动听他鼻息沉沉却原来去梦佛祖了天女也不吵他了便悄悄朝案上察看只见他面前的算盘参差不一排做了一道数目。依序去瞧见是“一、二、九、三、八、七、七、一”。
天女多半不会拨算盘她们居于天上有的不食人间烟火平日吃点朝露就满足了有点飞来飞去点石成金人生喜乐至此又何必记帐做活?还好天女们大半聪明自也晓得算盘以十进位上排为五下排为一看这红木算盘多达十五排计数必达亿兆之多。
百百为万、万万以亿亿万为兆天上繁星无止无尽须以亿万为计可人世却有什么东西多达亿万呢?天女眨了眨眼低头去望桌上却见算盘旁还搁了一份奏章笔墨犹新或许藏了什么机密好容易“杨大人”睡着了忙抓紧时机低头来读。
“景泰三十三年秋全国官民田丈量总得地计四百二十二万八千顷夏税米麦五百八十五万石秋粮米二千四百万石。”
出来了原来人世间最大的数目字便是这些米粮收成只是天女身份尊贵一辈子不碰银钱乍然见到这么一大段数目字儿不免有些眼花缭乱。她定了定神低头再看下一段这回见到了一个心年号却是“正统”二字。
“正统六年秋全国二次通行丈量限三载竣事全国官民田共计七百另一万三千九百七十六顷夏税米麦三百八十五万石秋粮米一千二百九十三万石。”
公主眉心紧蹩喃喃而读虽说自己不懂算术可比较大小总是会的。看这奏章所载正统年间的耕地好似比景泰时多了一倍可不知为什么收成反而少了一半她满心疑窦低声自问:“耕地多了收成却少了这是什么道理”正纳闷间忽听一人道:“旱灾。”
天女抬起头来只见“大掌柜”含笑望着自己却原来睡醒了。听他解释道:“正统朝天下大旱是以地力锐减作物难活。耕地虽多了一倍收成却少了一半。”他见天女行近案边便提来了一壶热茶为她斟上。
天寒风冷热茶来到了杯中天女暖暖的捧着只觉全身也暖和了起来。她情不自禁地仰起头来细细打量着书案的主人。
眼前这人就是“大掌柜”吧?他是“镇国铁卫”的最高主人亦是一统朝廷三大派的大人物只是这人虽然是大家口中的坏人却比想象中来得客气。尤其他的肤色白皙生了双桃花杏眼一旦盯着人瞧便似能说话一般让人怒气全消。
两人面面相觑大掌柜道:“这几日委屈殿下了红螺塔还住得惯么?”天女低下头去轻声道:“我若说住不惯你会放我走么?”大掌柜横眸微笑道:“我若说会呢?您会信吗?”将茶壶放回了炉上左手向前握住了天女的玉手随即站起身来。
天女手中一阵冰凉却觉掌心里多了一样事物。低头来看手中晶莹灿烂却多了一颗红宝石清澈深邃大若鹅卵正是名闻天下的“帖木儿红宝”。
天女面色如常道:“这是给我的?”大掌柜道:“物归原主而已。”这宝石是个信物象征了西域第一大国、帖木儿汗的无上权威这点出天女自西天而来她随时能召唤西方的百万大军。当然大掌柜也做了些回应如今“帖木儿红宝”归于旧主之手说明两人已较量了一招。
天女点了点头便将宝石取了回来收入了怀中。大掌柜也不再多言只反身入座。
一片沉寂间忽听房门叩叩地响了起来道:“大掌柜宫中急报。”那“大掌柜”并不说话径自点头说也奇怪明明未作声房门却自行开启了一名黑衣人悄悄摸了进来模样好似一只猫儿只蹲到了主子腿边悄声说话。
大掌柜听了半晌颔道:“谁送进去的?”那黑衣人低声道:“这还不知道不过皇上把兵马调上山了”大掌柜点了点头道:“知道了下去吧。”那黑衣人忙道:“大掌柜您您不去看看么?”大掌柜咳了一声那黑衣人不敢再说便又悄悄转身溜出门外去了。
天女瞧在眼里忽道:“宫里出大事了?”大掌柜道:“是。”天女道:“你看来不怎么急是么?”大掌柜朝砚台倒了水自在那儿研墨道:“殿下您呢?你急么?”天女微笑道:“您都不急我急什么?”
说也奇怪眼前这两人不知何故望来竟有几分神似天女白肤柔肌虽说一身布袍便已透出满身贵气“大掌柜”亦然虽无官威排场却有王者之威。
二人对面而坐静默了半晌天女提起暖被披到了身上请声道:“杨大人你晓得我此行为何归国?”大掌柜头也不抬一面拨着算盘一面道:“殿下是来找人的。”天女微微颔道:“杨大人所料不错您可知本宫此行要找什么人?”
“殿下”劈啪算珠声中大掌柜淡淡地道:“微臣可以担保两件事。其一不论您找的是什么人臣都可以替您找到下落”伏案运笔自在薄本写了几笔画见是“浙江道”三字又道:“其二等殿下找到了人臣可以在江南安排一栋房子让殿下安心隐居。”
天女淡淡地道:“这么说来杨大人已知我此行要找谁了?”大掌柜道:“虽不中亦不远矣。”天女道:“你这么有把握?”大掌柜道:“殿下若是不信便请转过身去把窗子推开。”
天女哦了一声:“我为何要这么做?”大掌柜道:“打开窗子便会找到您要找的人。”
天女沉默低头并不打算听话“大掌柜”也不催促只见他提起了一只远筒亲自起身交到天女手里随即反身入座又在那儿干活了。
天女瞧了“大掌柜”几眼却又悄悄转过眼眸打量背后那扇小圆窗心里有些好奇不知窗外到底来了什么居然是自己想找的人?
满心迟疑中终于将之推了开来只见窗外一片寒雾白雪点缀苍翠什么也没有天女看了半晌正茫然间猛听窗外传来一声大吼。
“殿下!”苍凉雄浑的嗓音穿破层层雪雾而来天女张大了嘴急忙提起手上远筒凝神而观骤然间两手一震远筒一个失落便从宝塔堕落下去。
来了那是个男人他身穿褐衣布袍从高高的树上一跃而下便朝宝塔奔来。忽然脚下一顿挫摔跌在地似被什么东西缠住了层层叠叠仿佛树妖拦路、藤蔓即身让他苦苦挣扎。
“喔喔喔喔喔喔!”男人奋力狂吼如负伤野兽嗓音远远传了过来。天女紧握雪白的拳头正激望间却听“大掌柜”道:“殿下劳烦关上窗臣还在算帐。”
窗外吵得要命“大掌柜”算心再强、定力再深也不免耳烦眼花难保不写错字。眼看天女迟迟不肯关窗忽然门板喀地一声再次打了开来一名黑衣人小心走进关上了窗扉随后向大掌柜鞠躬致意便又悄悄离开。
“等等”大掌柜叫住了那人道:“取剪刀浆糊来。”黑衣人答应了朝门外说了几句话外头便送来一应家当全是户部的空白帐本。
轰地一声、又是一声、树林里好似起了隐雷杨大人却不知在干些什么。天女深深吸可口气双手微颤道:“杨大人你”正欲言语面前的“大掌柜”却已低下头去轻声道:“殿下请稍等”拨了拨算盘道:“臣即刻就来”
嘎嘎嘎、嘎嘎嘎“大掌柜”拿出剪刀从空白帐本上剪下一张纸写了几个字便又取出小刀从旧帐上割下一块烂的另把新剪的往上一贴竟然天衣无缝。
“好了。”大掌柜百忙中擦了擦汗道:“殿下有何吩咐?”话声一出窗外的怒嚎也骤然而止好似那男人气绝身亡了。天女微微一惊正想开窗去看却听大掌柜道:“殿下不怕他的武功极强倒不了的。”
茶壶喀喀作响水已要沸腾了屋内水雾弥漫温暖湿热好似来到了南天门、须弥山、天女娇躯微微颤抖双颊隐泛红潮也不知是担忧抑或是愤怒始终未曾说话。
大掌柜微笑道:“殿下天下虽大却没有微臣办不到的事。您说吧您要找谁臣立时将他带到您眼前。”说着取起了官印在印泥上沾了沾却于此时听得天女轻轻地道:“多谢杨大人的美意。不过本宫已经找到人了。”
大掌柜还等着盖印闻得此言忍不住停下手来眼中带着问色。天女轻轻地道:“我此番归国只为一人而来此人名叫”说话之间便从大掌柜手中接过官印旋朝奏章盖下。砰地一声过后奏本上便现出一个篆刻大印见是:
“守正文臣经筵讲官中极殿大学士兼管户部左侍郎”
满红一大套冗冗长长之后终于得回三字清爽正是大掌柜的名号佛曰:“杨肃观”。
屋中静了下来谁也没说话。“大掌柜”见了官印盖了便坐了下来啜饮热茶。天女也回到了榻上默默而坐。
“左日右月威伍文杨”正统朝第一武将是伍定远最年轻有为的大学士则是杨肃观此人是“经筵讲官”意思是他常在皇帝面前讲学“守正文臣”之意则是说他参与过复辟之变有过极大的功劳。
两人面面相觑杨肃观点了点头只管提起算盘再次忙了起来。天女轻轻地道:“杨大人你一直没告诉我你喜欢我方才说的故事么?”杨肃观头也不抬径道:“小泥鳅?”
“是。”天女尊贵而坐眼观鼻、鼻观心道:“杨大人不知您可喜欢这故事?”
“万恶淫为、百善孝为先”劈啪算珠声中杨肃观淡然道:“只要是善有善报、恶有恶报的故事臣全都喜欢。”天女低垂凤目:“照此说来小泥鳅后来得到善报了?”
“行善者善必得良报。结局自然光明。”杨肃观提起了红木算盘哗地一声让算珠归整又道:“反之为恶者恶凶人还得恶鬼磨他的下场注定黑暗。”
看杨肃观门口废话洋洋洒洒说了一大篇却是风马牛不相及天女听他言不及义只能低头饮茶道:“杨大人不如这样问吧您觉得小泥鳅是好人么?”天女打破沙锅问到底杨肃观却又埋帐本道:“殿下只能归返光明城者必是好人。”天女哦了一声道:“照你这么说小泥鳅去了光明城?”
“故事是您起得头。”杨肃观低头察看帐本淡淡地道:“该问您才是。”
推搪、敷衍、顾左右而言它面前的男子总有法子托辞不答。天女微起叹息活像遇上官府刁难的小妇人轻轻地道:“杨大人无怪您这么大的官儿真能推搪。”
“臣有罪辜负圣恩。”杨肃观抖开官袍正要站起听训天女却笑了笑:“杨大人青坐吧你着本必恭必敬倒似你是囚犯我是狱卒了。”
“谢殿下赐座。”杨肃观又坐洗啊了俯身打开一只木箱捧出更多帐本想里又要干活了。
劈劈、啪啪算盘珠儿又响了起来杨肃观查了查帐本沉吟半晌正要将数字儿抄上了帐本。忽然长眉一挑便从木箱抽出了一本帐簿上书“西川土司岁支实录”翻阅对照随即苦苦沉思起来。
天女忽道:“杨大人这些本子很急么?”杨肃观道:“是下午便得呈上。”说话间放落了那本“西川土司”另抽出了“成都府”的帐本细细比对。过不半晌又翻出了“北川道”、“上下川东道”桌上越堆越高连身子都快给遮住了。
四下孤冷阴寒唯有一叠又一叠的奏章陪伴眼前这位“大掌柜”。看他丰神如玉英挺过人照理也该是琴棋书画样样精通谁知此人不弹琴、不吹箫抛下了一切公子勾当却躲到奏章帐本之后消磨掉自己的大好青春。
眼看杨肃观又忙了起来天女也不说话了只从几上取起罗汉豆轻轻巧巧地吃了起来。
罗汉豆又称“胡豆”自西域张骞带回中原后已有千年历史。只因形如蚕茧有让中原百姓称为“蚕豆”。油炸浸酥之后香脆好吃没想天女这般尊贵之人也爱吃这些点心。
这边打算盘那边吃豆子两边喀喀有声此起彼落仿佛唱和似的天女提起暖被暖呼呼地铺在腿上不忘找来一本书左手捧读右手磕豆读到兴味昂然处不觉得嗤嗤笑了。
听得笑声杨肃观略略抬头自从奏章后向外瞧望却见天女手里的书册印了一行字见是“算命不求人”书背还印有一行小字:“华山吴天师神术推命秘法大公开每本五文”。
眼看杨大人望着自己天女嫣然笑道:“杨大人要吃胡豆么?”杨肃观躲回奏章之后头也不抬便又打起了算盘。
男人便是这样一旦忙了起来最恨女人一旁吵着可一旦觉女人另有专注却又要横加干涉。耳听算珠声缓了下来天女晓得可以说话了她直直伸出手来拍掉了手上豆渣淡然道:“杨大人你以前去过我父皇的内书房么?”
“不曾。”杨肃观放落了算盘从卷宗里找出了一串佛珠方才道:“臣昔年官职不到无权行走乾清宫。”乾清宫是皇帝的御书房却也是禁城的一道界限过了乾清门向北便是后宫朝廷里若非一品阁员谁也不能受召内书房更别说见到皇帝的天眷了。
天女点了点头道:“如此说来我若不回国你我便永无相见之日了?”杨肃观提起茶壶再次添了水送上了炭炉道:“那倒未必。臣虽不能入乾清门却有门路可进景福宫。”天女道:“是了柳昂天曾领你入宫拜见太后对么?”
“殿下高见。”杨肃观微微颔:“柳侯爷虽受太后器重却因性情刚武时有扞格逢得国中大事必命微臣陪同晋见以利劝说。”天女道:“太后很疼你吧?”
杨肃观欠身道:“天恩浩荡臣结草衔环犹不能报。”天女微笑道:“杨大人您可知太后她老人家为何疼爱你?”杨肃观恭敬道:“太后错爱臣终日惶恐至今仍日夜念念在心。”
天女道:“太后曾说你很面熟。他好象在哪儿见过你却又想不起来。”杨肃观咳嗽一声道:“色思温、貌思恭、言思敬是以忠信守礼之人必面善。”天女微笑道:“夫礼者忠信之薄乱之。杨大人以为如何?”
这段话摘自“道德经”意思是礼多失于伪反丧纯朴厚德。意思是杨大人满口废言可以省了。两人沉默半晌天女又道:“杨大人太后也曾说过一段话是关于你父亲的你想知道么?”杨肃观道:“为人子女岂感敢闻父母之过?”
天女微笑道:“杨大人这话就不是了您怎知太后所言是褒是贬?”杨肃观道:“是贬。”天女哦了一声:“为什么?”杨肃观道:“太后曾言景泰朝廷里最忠的是江充最果敢的是刘敬满朝文武的忠奸贤愚她心里都清楚。却独独只有先父一人她始终看不明白。”
天女微笑道:“是了你已经打听过了。那照杨大人的猜想太后为何说这话?”杨肃观道:“先父深暗老庄之道为官不求有功但求无过是以反招上忌。”
天女微笑道:“说得好宠辱若惊贵大患若身。那照您说令尊一生无功无过那是聪明还是愚笨呢?”杨肃观道:“既是绝顶之聪明亦是无比之愚钝。”
天女道:“此话怎说?”杨肃观道:“宦海生涯即使狡猾如江充、精明似刘敬亦不能全身而退。先父盼自己不惹眼不出头但几十年做下来毫无伤反而是太惹眼、太抢眼了。”
天女微笑道:“是了人人都出锋头的时候却只有令尊没有。他这一声好像都在担心什么杨大人说是吗?”杨肃观道:“人生在世谁不忧恼?便不急于富贵亦不免急于生死。举世皆然岂独先父一人?”
天女听他这话暗蕴佛理不由笑了笑道:“杨大人听说你以前是个和尚?”
杨肃观伏案运笔头也不抬应道:“是。臣少年时曾剃度为僧十八岁艺成方得还俗返京。”天女道:“难怪你的仪容静得很一点也不如传闻里的风流。”
杨肃观抬起头来朝天女望了一眼便又低头写字不与置评。
小风流嬉皮笑脸大风流一脸深情“大掌柜”却乎两者之上看他一身佛门之气沉眉敛目之际颇有几分高僧风范定能使女子戒心尽去了。
天女道:“杨大人你的夫人呢?你不是答应了要带她来见我?”大掌柜道:“内子人在家中一早又有宾客不克来此拜见殿下。若有机缘晚间祈雨法会便能见到了。”天女道:“那就好。等我见到了她定要她把你的胡须剃掉。”
劈劈啪啪之声不绝于耳杨肃观右手拨算盘左手却不自禁抚了抚自己的短髭皱眉道:“这胡须有何不好?”天女道:“你这胡须好生难看和五官全然不搭我若是你妻子定要你全数剃掉。”
面前的杨肃观其实不像坏人只像坏男人看他号称“风流司郎中”形貌当然俊美肤色也很白皙虽是三十五六岁的人却与少年形貌相仿。可惜他的唇子上多了一抹短髭好似个醒目标记让他猛一下老了十来岁。
难得天女打趣调侃杨肃观忍不住也笑了他提起笔来低头抄写道:“殿下取笑了。臣这点胡须由来已久早在成亲前六年便已留在臣的唇上了。”银川哦了一声道:“成亲前六年?那是什么时候?”
“景泰三十三年。”杨肃观不再拨算盘了只喝了口清茶道:“臣兵败少林的那一年。”
听得是十年前的往事银川不由哦了一声道:“兵败少林的那一年?你也是那时候被逐出朝廷的是么?”杨肃观道:“殿下所言不错那年臣屡遭变故从此挥别轻狂步入中年。”
十年前杨肃观代理征北都督之位奉命出征却在少林寺打了一场大败仗此后惨遭皇帝罢黜贬为庶人。想来此事情对他打击至为沉重。银川点了点头道:“杨大人你恨我父皇么?”
杨肃观道:“回殿下的话微臣离开朝廷是迟早的事情先皇废不废我毋需萦怀。”银川凤目低垂道:“你既不恨我父皇又威吓打击如此之深?莫非你那一年还遭遇了别的事?”
“是。”杨肃观低头研墨悠悠地道:“那年臣与业师生死诀别他伤重垂死之刻我的青春也随即消耗。”景泰三十三年王朝末日此后天下风起云涌非只杨肃观被黜、柳昂天身死连景泰王朝也就此结束。从此柳门分崩离析人人都走入了中年。
十年过去了景泰朝永远不会回来了现下已是正统朝而当年的“败战将”也摇身一变成了眼前的“中极殿大学士”杨肃观。
屋中静了下来一男一女对面而坐天女托腮一手抚着柔柔的长一边打量着面前的男人忽道:“杨大人你可认得一个叫做‘杨刑光’的人?”
杨肃观放下了茶杯目光如电在天女面上扫了扫道:“殿下您想问什么?”两人静了半晌天女凝眸颔微笑道:“没事。只是想问问杨大人你信不信天理报应?”杨肃观道:“殿下臣已经说过了只要是善有善报、恶有恶报的故事臣都喜欢。”
天女含笑道:“这么说来杨大人是相信报应了。”
杨肃观道:“今生之业今生得受此即现世之报。臣既学佛便不会怀疑业报之说。”
天女微笑道:“不是不报时候未到是吗?”杨肃观笑了笑道:“应该是吧。”天女含笑道:“既然如此那照杨大人看来你日后受的是善报?还是恶报?”杨肃观默然半晌忽道:“殿下别总是问我那您自己呢?您银川公主现下受的是善报?还是恶报?”
天女原来叫“银川”听得此言她居然跌坐榻上神色怔怔过得好久方才道:“你说呢?我我受的是善报还是恶报?”杨肃观道:“殿下太后曾有评语于您不知殿下想不想听?”银川低头剥着罗汉豆轻声道:“太后怎么说我?”
杨肃观道:“太后曾言银川是她最心爱的孙儿心地之善良好像是观音菩萨一般可惜这孙女就是太过聪明了故而没人救得了她。”
这银川公主端庄秀——
丽坐在榻上白衣白袍真如一尊活菩萨也似听得说话便慢慢仰起头来轻声道:“杨大人我听不懂你的话。既然本宫是聪明人又何需被谁解救呢?”
杨肃观道:“太后说了正因银川公主太聪明了读了太多书想得也太多所以一生下来她就觉得自己有罪也因此他命中注定会被剥掉女人最珍贵的东西遭受天罚。”
银川公主端坐如常望来还是那尊菩萨可脸上却滑落了两行泪水。
杨肃观俯身弯腰轻声道:“殿下善有善报恶有恶报不是不报时候未到。臣不是多话的人生平也绝少做什么承诺可一旦把话说出了口就一定会做到。你的业报在你自己的手中。”
逝者不可谏来者犹可追先前“大掌柜”曾做了两个允诺一是答应为银川寻人二来担保她日后的平安。只消公主愿意江南江北海阔天空任其遨游。纵使“须弥山”的帝王遣使降罪那也无须担忧因为公主的背后也有人撑腰那便是“摩婆娑宫”的阿修罗王。
良久良久忽听银川道:“杨大人你可知红螺天女的故事?”杨肃观道:“臣听说过。”银川轻轻地道:“那你告诉本宫吧天女最后去哪儿?”
杨肃观道:“返回天上去了是吗?”银川幽幽地道:“你说对了。天女从何而来就该回去哪儿这就是她的宿命。”杨肃观默默听着忽道:“殿下你知道臣如何看您吗?”银川轻轻地道:“杨大人请说。”
杨肃观道:“您是佛六道中的大施主肉身布施普济诸穷苦。”
银川叹了口气低声道:“那你呢?你也是大施主吗?”杨肃观道:“殿下您也许不知道臣初读佛经时就好生佩服一位神明您可知他是谁吗?”天女淡然道:“我不知。”
“修罗。”哗地一声大掌柜提起算盘将之归整了随即俯身过来凝视着她的眼眸静静地道:“因为六道之中只有他敢质疑佛。”
听得如此忤逆言语银川娇躯微颤一时间也不知是怕、是惊。杨肃观也不说话只是静静凝视着她。两人相距咫尺呼吸可闻半晌银川忽然伸出手来捧住杨肃观的俊脸轻声道:“杨大人你可知我第一次见到你是在什么地方?”
天女总是如此举止一定出人意表杨肃观挣脱了她的手并未回答却听银川道:“是在西域。”杨肃观眼中现出错愕银川微笑道:“杨大人你没去过西域是么?”
杨肃观默默听着突然提起手来敲了敲桌子道:“六当家。”话声一出却听脚步声响房门外行入一颗光头陪笑道:“小的在。”杨肃观起身离座穿上了外袍道:“把奏本送到祖师殿其余全带回府中。”
那六当家忙了起来只将帐本分门分类但见“上下川东道”、“川西道”、“川北道”层层叠叠全是“大掌柜”方才忙活儿。
杨肃观起身了什么都没说银川也不多追问她静静坐着只见那个“六当家”不住回避自己的目光想必也认识自己。她察看半晌忽道:“你是罗摩什是吗?”那光头吃了一惊忙道:“殿下殿下认错人了臣臣确实是罗摩什可又不是罗摩什”银川听不懂了:“什么意思?”那光头咳嗽道:“以前的罗摩什已经死了现下这个是新的”
听得罗摩什的胡言乱语银川忍不住笑了:“罗摩国师当个坏人其实也不容易是吗?”罗摩什默然半晌忽地叹了口气:“殿下活着这件事本来就不容易。”
来者正是罗摩什昔年号令万军算无遗策还打算把公主活活烧死何等气势格局如今年岁已老却成了这等凄凉模样。眼看罗摩什低头不语银川道:“你们帐都算好了?”
罗摩什醒觉过来赶忙哈哈陪笑:“外外帐好了。”银川秀眉微蹩:“什么意思?”罗摩什嚅嚅啮啮不敢擅言杨肃观便道:“给皇上看的帐称为外帐。”
银川沉吟道:“那内帐呢?”杨肃观伸手一指只见罗摩什分好四川烂帐便又从案上拿起更多帐本山西山东、河南湖北数之不尽便一一收入木箱之中扛到肩上如苦力般走了。银川道:“这些帐本不用给皇上看么”杨肃观道:“不了这种东西我一个人看行了。”
烂帐一堆、混帐一群。省以下有府、府以下有州有县只消一位布政使的帐目错了举国粮饷总数便跟着错了。看这“西川土司”交来的帐目八成哟误害得杨肃观焦头烂额算了大半天总算察出了错便又在那儿剪剪贴贴至于剩下的大堆烂帐怕还有得编了。
银川静静看着忽也醒悟过来。这世上若有报应这些人早已在亲身领受了。正沉思间左手却让“大掌柜”握住了听他轻轻地道:“殿下咱们该走了。”银川低沉眉宇:“去哪儿?”
杨肃观道:“去见下一任皇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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