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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怒者道之勤


很久很久以前当人们还吃不饱的时候没人听过什么叫“仇人”。

        没有“仇人”是因为仇敌不是“人”人们憎恨的是四肢脚的狮、是没有脚的蟒……却不是两只脚的人……

        千里之外响起了温静的嗓音有个人在说故事。他的嗓子静静的、缓蹬的听来斯文柔和让人有些想睡觉。听他催眠又道:“在那洪荒古纪里猛兽当道灾祸肆虐百姓不会打仗他们刚会种稻谷……”

        “一次又一次老虎行上家门爹爹眼睁睁望着女儿被刁走母亲看着爱子惨死爪下无人比得过猛兽的神力他们心存害怕只能暗夜啼哭……有一天雨季到来千万猛兽如洪水般冲向人间逼得全天下的百姓一齐向天哭喊悲声激昂震勤了满天神佛于是天界遣下了人间第一位勇者他的名字叫……”

        “英雄。”

        距离北京城三百里霸州碉堡里挤得水泄不通人人屏氛凝神都在望着说故事的那个人。这人约莫六十上下年岁虽长体魄却极为威风高大说起话来透出一股端正庄严。不消说他也是一个英雄。

        唯英雄者方能论英雄老英雄双手抱胸容色沈静只在望向堂下。

        堂下一共放置十排木椅每排横坐十名军官百人端坐沉默望来好似专心听讲其实臂膀早已锁紧气力全数按上刀柄。堂边竖立了百来只长矛倚立亲兵胸前反照了一道又一道寒光尽数映上说故事那人的脸庞。转看大堂四周窗缝里更凸出了一只又一只蓝森森的锐铁数百道密密麻麻的寒光让人分不清哪些是弓箭的冷毒光、哪些是饿狼般的凶眼光。

        刀藏鞘里、箭在弦上情势一触即。百来名听众鸦雀无声或低头或瞄眼全在等候总兵大人的号令。

        没有人在听讲故事堂下如临大敌宛如行军打仗。他们的指挥名叫钟思文此人气定神闲身居碉堡之中端坐高椅之上他凝望着面前的老英雄随时等着下令抓人。

        该怎么说这回事呢?钟思文瞧着堂上莫名其妙的老英雄眼中泛起了迷惑。

        一个时辰前城门口出现一匹马马上坐正一员大将此人身披盔甲手戴汉玉指环一入城便自道身分自称是怒苍本寨的“江东帆影”欲见此城总兵钟思文。

        怒苍高手辈出正所谓“双英三雄四招抚”纵是守城小卒也曾耳闻“陆孤瞻”三字一出如雷贯耳小兵小卒吓得连滚带爬旋即上报将领众将赶来城门一瞧惊见马上乘客鹤立鸡群身高几达十尺那胯下玉骢四足骏长形体宛如大象。众将吓破了魂胆慌张之下一边差人上报总兵一边调兵遣将将这名十尺儒将团团包围。

        消息送入总兵府钟思文自是大喜过望。陆爷仁侠磊落凡事与秦仲海透着相反今日既然单枪匹马而来若非有消息相送便有拨乱反正之举欣喜之下险些倒履相迎了。也是怕对方反悔一面派重兵将他“迎”进了碉堡一面写了加急密件火送往北京。

        迎来了敌方脑双方正要辟室密谈哪知陆爷忽然交代下来说他要讲个故事给众人听对方行止怪异钟思文自是啧啧称奇不知他是了高烧还是哪根筋给挑断了只是自己等了十年难得遇上升官财的良机怎能在枝微末节上争执?于是便依着陆爷的意思让满城将领排排坐于堂下学着小孩儿模样听讲故事。

        兵不厌诈陆爷是否另有阴谋呢……钟思文身为兵法名家心中多少犯疑正忖量间身旁一名参谋靠了过来低声道:“总兵这人该不会是假扮的吧?”

        钟思文心下一凛凝目去瞧堂上的正人君子只见他白面黑须孤身坐堂一股仁侠磊落之气透骨而出。那椅子坐于胯下更若板凳般低矮。没错就是他他便是昔年的五虎上将今日的本寨双英“江东帆影”陆孤瞻便是他。

        这位陆爷温文尔雅仁义为先麾下一弓一刀弓是解滔刀名雪恨。每逢临敌交战之时必定严守分际一不教唆反叛二不阴谋陷害无论战况如何紧急必为对方留下后路从不赶尽杀绝。为了这等仁义作风朝廷上下多尊一声“春秋君子将”只是私下聊起来莫不讥为“裹脚娘子军”。

        无论是春秋君子还是裹脚娘子总之这人就是陆孤瞻。可此时钟思文认出了人却猜不透他的来意为何陆爷要深入敌营说故事呢?他是来投诚的?还是另有图谋?

        “陆爷啊陆爷……”钟思文终于忍不住了听他咳了一声摇头道:“我瞧您也别说什么劳什子故事了倒是您只要愿意……‘那个’……在下敢拍胸担保您至少封得子爵。”

        左一句这个右一句那个钟思文口气暧昧说得自非光明之事。陆孤瞻听得劝降却只面容沈静他轻轻转动指上的汉玉环摇头道:“总兵容我说完故事诸位之后要杀要剐陆某悉听尊便。”听得陆爷说得坦荡满堂将士眉来眼去嘴角无不泛起了笑。

        钟思文却是智足多谋之辈对方越是示意大方豪迈!他心中反而越感猜疑。

        陆孤瞻不是普通武将这人战场上手持大铜鞭一挥一扫便要打死百来个人平日江湖走动更常拿着马鞭抓人随手一抛一扯正教人士手到擒来。以武功而论这人足与“煞金”石刚平起平坐万万小觑不得。

        此时此刻最要提防的便是他忽然暴起难以这人的武功身手一旦起意刺杀自己碉堡内抢先冲上的几十人非死不可。下属死伤惨重也就罢了万一自己这条老命断送在这儿那可大大不划算。钟思文打量了情势便缩到后排椅子上躲到一名高大武将背后他召来参谋附耳悄声:“传赵教头准备鱼网过来埋伏门外咱们先任他装疯卖傻等他松懈之后咱们便如此如此……”

        赵教头便是赵任通此人出身岭南醒狮团排行老二乃是“铃铛老六”任宗的二哥“七代醒狮”任勇的弟弟。见事机敏武功卓绝尤其要紧的他是“客栈”的人乃是大掌柜亲自安插在霸州的探子。整日刺探军情、打听**钟思文自己出身军部平日自是少与赵教头往来只是不世奇功在前此刻若要生擒五虎大将便不能不靠这人的武术。

        想起抓住了“双英”之一的陆孤瞻堂下众将一个个眉开眼笑有些按耐不住了。那陆爷浑似不知大难临头竟无不适之色他见众人窃窃私语沈声便道:“总兵大人我的故事说到哪儿了?”

        陆孤瞻受围受困一切只为讲说那个故事。只是众人急着升官财谁又来听了?钟思文听得询问不免大吃一惊只是嚅啮啮地回答不出他搜索枯肠忙道:“阁下适才提到狮子老虎……像是蚩尤率领百兽大战黄帝三百回……”正不知所云间一败涂地急忙低声送讯:“总兵大人他方才说到英雄降世。”

        钟思文醒觉过来忙道:“是是是英雄阁下适才提到英雄。”

        “英雄!英雄!何谓英雄!”陆孤瞻仰起头来蓦地轻啸一声只震得碉堡桌椅隐隐作响众将脸上变色就怕他暴起伤人一时大为戒备。

        陆孤瞻沈静了容情他凝视堂下众人!朗声道:“何谓英雄?出类拔萃谓之‘英’有长才不世出洞烛机先、明情察事卓卓然如鹤立鸡群英姿勃可得其英字。”他撇眼众人冷然又道:“雄者!父权千姓万家志于九州、气吞海内识人而复容人容人而复用人天下群英无分男女长幼甘愿纳侧妻身如此霸气吾得尊其‘雄’!”

        陆孤瞻厉声说教只震得众人耳中嗡嗡作响他撇望众将缓声又道:“英这个字说得便是出类拔萃的大本领。雄这个字则是吾等豪杰的大气概。少了‘英’字志向再大也要抑郁难伸;反之没了父怙万家的担当无论闯下多少丰功伟业都只能算是自个儿的淫乐业百年过后坟前凄凉天下谁还会感念他?”

        堂下众人等着立功哪管自己有无英才、有无雄魄自是不以为意。陆孤瞻目光如电在众人脸上扫过一遍冷冷地道:“我今儿跟你们说的故事便是英雄的故事。请诸君务必细听。”眼看众将心有旁骛陆孤瞻情知世道如此只得低声叹了口气又道:“太古洪荒之世英雄自天而降他身负神力气宇凛然百姓问其名姓籍贯英雄手指苍天豪笑再三百姓大惊下不敢再问只能视若熊虎。”

        “英雄身无长物却能父怙天下虽英俊却不雄染人妻勇猛豪强却不欺贫压弱心悬路人命运大地以一肩扛。百姓见他自视奇高每日里只知打抱不平不事谷粮、不贩有无饥吞腐肉渴饮泥洼久而久之必然一命呜呼众人怕无端死了便推举长老与他商议只要他能屠狮伏虎百姓便会替他起造一座大庙让他衣食无虞安心做他的豪侠。”

        “英雄一听请求便即慨然应允他高歌而起拔剑出征果然八方猛兽难以抵敌一见英雄仗剑到来莫不落荒而逃。从此英雄无敌于天下人间丰衣足食他便荣归故里成为庙中供奉的传奇。”

        “没有狮子老虎的人间一天天过着春去夏来秋收冬藏人们也按着约定年年推着谷车送往大庙前去孝敬英雄。这天有个聪明的孩儿跟着来了他拉着父母哽咽问道:”为何要给别人吃?这是我们辛辛苦苦种的啊。‘“

        故事讲到了紧要关头碉堡外脚步杂杳那位赵教头终于赶来了。传令来来去去!想来随时都要动手陆孤瞻面无容情只举起手来示意众人把故事听完。

        “童言无忌却也说出了心里话。天下安定了却为何还要供养这不事耕作的家伙?

        大家越想越迷惑想起自己年年要向这人磕头叩拜心中更是不平。于是第一声附和响起有人呼喊道:“是啊!太没道理了坐享其成的家伙不就是土匪吗?‘孩子急了老婆气了第二声、第三声声声附和有如排山倒海逼得长老们噤默难言面对怒的百姓他们真不知该怎么解释毕竟野兽已经给捕杀了啊!”

        “英雄被捕了。罪名是不用他了。人间不需要那么强的东西大家都吃饱了。”

        众人听得故事如此进展不由微微一惊陆孤瞻凝视堂下众将静声又道:“宰杀了北海蛟龙、砍烂了南山猛虎人间最后一害也被缚入刑场。英雄被处死了他的妻子**示众他自己则被剥皮分尸扔到异乡大树下永世不得返回故土……”

        悲戚的故事让人禁不住想哭。碉堡外的兵卒受了感应无不哽咽啜泣。堂内众将能高升到校尉多半铁石心肠一名将领嘴泛狞笑起身便道:“姓陆的屁放完了么?”

        陆孤瞻闭上双眼摇头道:“别急故事还没完……因为……”

        “英雄的儿子回来了……”

        一众武将闻言吃惊莫不抬起头来。

        “不同于惨死的父亲他不再逞英雄。他带着百万饿鬼过境即将昭告世人他是魔。”

        魔字一出堂上众人俱有不安之意陆孤瞻凝视众人静静又道:“魔者也天下孕生之物。人们既然舍弃了第一个英雄破弃他所信仰的道。他的儿子就不会再走父亲的老路。不做傻子的他和百姓一样精明厉害……不过他和凡人有点不同他是英雄他有父亲传下的智与勇……”故事说完了!众人面面相觑心下俱有寒意陆孤瞻望向堂下众将总结道:“由是乎人间就成了今日的模样战火四起万民凉薄危害天下苍生的不再是狮子老虎而是我们自己。自今而后人间起了大杀戮连神佛也无法收拾了。”

        猛听一名将领喝道:“T.m.d陆孤瞻!你究竟想放什么屁明白说吧!”

        陆孤瞻摇了摇头淡然便道:“本朝第一个英雄便是秦霸先。他是仁义使徒也是忠勇烈士可他所笃信的志业却遭天下人破弃终让他惨败于神鬼亭死法极惨极冤。”

        说到此处一双神眼森然吊起瞪视着满堂将领。

        众人哑口无言全都懂了。秦霸先若是第一个英雄那第二个英雄不就是……想起那西北七十万叛军之天下罪人共主众人面色一变全数安静下来。

        “霸先公一意孤行致为奸人所趁固然死不足惜……但他因仁义而死那就不再是一家一姓的小事了。”陆孤瞻叹了回气幽幽又道:“试想行仁义者受天罚还有谁愿成仁尽义?非只秦仲海见到了父亲的死连那江充、刘敬、柳昂天、卓凌昭、杨肃观、伍定远……天下每一位英雄豪杰都亲睹了傻子的下稍。诸位你若也是英雄你会怎么做?”

        此言一出堂下噤若寒蝉竟无一人回话。陆孤瞻长叹起身他目向上苍轻声道:“当年霸先公死于神鬼亭时天下便已注定了这个面貌。如今大贤已死正道已崩当普天下人人信奉强生弱死的那一刻我佛必会呼应大家的期盼诞下一位最后的强者过来收拾我们每个人。”说到此处须俱张泪水滚滚而下悲声道:“诸君!这场谁都逃不掉的劫难就是轮回道上的罪与罚啊!”

        大道破灭之后天下必有大灾。孔丘言仁却为春秋诸侯所共弃当那些骄狂君主逐出仁者之日何尝晓得战国之火正悄悄烧入门来?而不耻言仁的他们又何尝能够想见那苦口婆心的孔老疯子或已亲眼预知:最后强者始皇的崛起之日已在眼前?

        始作俑者其无后乎……大儒已死人间不怜弱小所以战国君王尽残暴。只因强生弱死、物竞天择所以全天下最嗜血的始皇得以脱颖而出从容杀戮六国每个后人、每个输家……自此九州化炼狱全天下连同始皇在内一同领受那轮回道场的“罪与罚”。

        “罪与罚”便才智高绝如赢政下令屠杀儒生的那一刻不啻也谋杀了自己的满门。儒生奉信仁义却得惨死以报忠义如此下场后世遂无一人舍身护道满朝更无一字仗义之言致令日后赵高嚣张狂妄指鹿为马而举国噤默以对终使子婴受虐大秦十五年而亡。

        说到底孔丘失守的那一日轮回便已开启这便是谁都无法挽回的“罪与罚”。

        “放屁!”听完了解说一名将领霍然起身戟指怒骂:“我等精忠报国之士岂能听你妖言惑众?来人啊!将他抓入牢里割除双耳、刖斩双足!便拿一条入营不拜的罪名也得让他生不如死!”口沫横飞之中陆孤瞻叹息摇头低声道:“擒我容易擒怒王难。”

        怒王二字现出如同打了一记间雷钟思文心下一凛忙道:“等等你到底想说什么?”

        “善游者溺、善骑者坠在下由衷相劝……”陆孤瞻回望满堂人众轻声道出来意:“诸君若心系霸州满城百姓还请即时开城投降切莫自误。”

        终于说出来了!开城投降四字一出碉堡里爆出了哄堂大笑人人捧腹喘气笑得眼泪流出骂道:“陆孤瞻!都说你是个人物谁晓得他***你这老狗连混蛋也不如啊!”刷刷数十声连响堂下刀光辉映俱已出鞘堂外兵卒也预备了弓箭绳索随时等候进来拿人。

        虎落平阳陆爷身陷重围想来武功再高十倍也已插翅难飞。当此绝境陆孤瞻依旧镇静听他道:“诸君请听了在下今日冒险入城一不为怒苍打算二不为一己之私一个赤心诚愿就是盼保全霸州满城百姓。盼诸君得以成全。”

        保全城中百姓?这话倒转来说便是敌军已要进城。眼看对方孤身一人拿着三寸不烂之舌胡说八道堂上众人纷纷叫骂:“放屁!你拿什么打下霸州?就凭你一张臭嘴么?大家把他抓起来啊!“一片叫骂之中正要起身抓人钟思文立时举起手来沈声喝道:”且慢!“

        怒苍众将有分教号为“双英三雄四招抚”朝廷将领私下称为“智狠毒疯皆豪猛”“毒将”有征东招抚江翼“狠将”有总山战神煞金“智将”有御赐凤羽唐士谦除此之外更有满地的疯将、猛将、勇将一旦联手出征任谁看了都怕。只是在这群打仗杀人六亲不认的将领中唯独一人是君子儒将他便是坐在面前的陆孤瞻。

        钟思文沉吟半晌便道:“陆先生你要钟某开城投降不难你要摘钟某的人头也不难。你只要回答我三个字:”凭什么‘?霸州与贵寨东西相隔几达千里你凭什么打下霸州?“说着双手环胸淡淡地道:”陆爷你只要答得出来钟某人甘心束手就缚。“怒苍远在西北霸州却是京畿重镇藏于潼关之后中间相隔无数关隘敌人若要进攻霸州少说得打个十年方得逼近城池。眼看陆爷沉默不语钟思文催促又道:”说吧陆爷凭什么要我开城投降?“

        “人品。”堂下爆出轰然大笑声闻数里一片笑骂中听得陆孤瞻幽幽叹道:“我以人品担保你必须相信我。”众将怒道:“屁都不如!你的人品值几文?”

        “行了。”钟思文微微蹙眉制住众人的叫骂。他久在军中深明陆爷作风此公一不烧杀、二不劫掠人品若何满朝知闻岂能让他受人羞辱?他满心烦乱又问道:“好吧就当钟某信得过你的人品只是你还是得告诉我此刻贵寨大军犹在襄阳厮杀南进自顾不暇我真要请教你秦仲海要如何北趁霸州?”

        “用飞的啊!”碉堡里再次爆出大笑几十名将领同声捧腹一笑陆孤瞻狂妄自大二讽他不自量力。眼看陆孤瞻垂下去无言以对钟思文秉持谋士风范却也没随着众人笑摇头道:“陆爷非是钟思文不给你面子。就算秦仲海武功高强真能凌空飞行他的军马呢?贵寨七十万大军南下激战克与伍大都督对决汉中、荆州、襄阳、驿马关沿线如火如荼秦仲海若想攻打霸州借问他的军马从何而来?还请回覆此事。”

        钟思文确实斯文荒唐无比的事情他却还认认真真地出口相询。良久良久陆爷面色默然低声道:“事涉军情陆某不能说否则便对不起霸先公。”

        “所以呢?”钟思文叹了口气又听陆孤瞻道:“所以在下只能以人品担保各位只要广开城门一得图全百姓二能保住家小性命务乞总兵怜信。”劝降如劝婚须得你情我愿。说来说去对方还只是那句老话毫无说服之力。钟思文忍住了哈欠摇头道:“陆兄在下好话说尽了。”说着举起手来轻轻招了招。

        手势一出左右随从暴喝同声并力上前数十名将领看管孤客堂外兵卒更是成千上万碉堡内外已是水泄不通。陆孤瞻神色黯然并未显露武林高手的杀气只静静喟然:“总兵我这趟过来事前没有知会总寨我只是担忧百姓……”

        “抓起来了!”钟思文终于耐不住脾气吼了这句话出来。

        “霸先公……”陆孤瞻含泪起身仰天悲凉道:“我尽力了……”

        什么鸟样子让人越看越火午后时分敌将终于给押出大门一股脑儿关入地牢众将火气满满一同步出碉堡。

        莫名其妙的一天行将过年众人的家属都驻扎城中本来心情欢愉有说有笑谁知给姓陆的王八胡扯一顿好似真要生什么怪事。眼看诸人愁眉苦脸一名将领安慰道:“大家愁什么?怒苍本寨双英自投罗网咱们一会儿报上战功大家都记上一次嘉奖!”听得好处在前众将心中窃喜脸上泛出一丝笑容另一人也道:“正是如此!岁未年关秦仲海怕咱们没钱花特地送来这个大红包咱们可也不必客气。”

        众人哈哈大笑脸上的乌云全散了。一名参谋见钟思文默默无语好似心中烦闷忙道:“总兵您还担心陆孤瞻么?”钟思文摇了摇头道:“不我压根儿不信他的话。”

        “哦?”众人睁大了眼一个个伸长了颈子要听这位兵法名家如何解说。

        “不瞒诸位秦仲海的行踪……”钟思文眉毛轻挑冷笑道:“早在朝廷的掌握之中。襄阳大战之前我便已得知消息。”听得此刻众人无不松了口气那参谋慌忙来问:“秦仲海的行踪已在掌握?他现下上哪儿去了?”

        “江南。”钟思文胸有成竹淡淡回话。众人闻言大惊纷纷覆述道:“江南?他去江南做什么?捕鱼吃么?”众人你一言、我一语自是议论纷纷。钟思文摇手吩咐:“你们职级不到不必深究。总之秦仲海气数已尽不足畏惧。至于这个陆孤瞻据我推算定是一道烟幕专来牵制朝廷逼得北方兵马不敢南下驰援没什么大不了的。”

        听了这话此刻便算最谨慎小心的也已安下心了。钟思文乃是三朝元老武英时驻派西疆景泰时转投江充麾下现下又成了正统朝的霸州总兵说起话来自有一股威严。

        他手指城池总结道:“秦仲侮用兵一向大胆虚中藏实实中带虚不惜拿老将的性命来唬弄人。咱们若不想提心吊胆这两日更得加紧防御察看有无可疑之处那才是根本之道。”

        诸人颔连连纷纷道:“是啊天下没有自投罗网这等事大家吩咐下去这几日多多留意一有异象立时上报。”

        霸州虽非剿匪第一线却因地近京畿来往军旅极为繁多西北嘉峪关、东北山海关、正北居庸关三地军马东西往返调度戍守皆需途经此处这钟思文身为前朝旧臣如今反受重用尤其感恩戴德诸将明白上司的心事当下簇拥着钟思文视察城内防守。

        只是众人嘴里虽然勤劳脸上神色却甚轻松毕竟天兵天将只在戏台上见过与其担忧秦仲海从天而降不如小心路上石头绊脚那才是正经。

        行入大街便由总兵带领四下视察。众将忍着哈欠自做军纪森严状钟思文拊须顾盼眼看城中一如平常心下甚喜颔便道:“咱们正统朝风调雨顺国泰民安百姓安居乐业当真是皇上鸿福……”正要继续称颂忽听街角传来微弱声响细细听来好似是阵阵呻吟。钟思文咦了一声率领众将转过大街赫见一名乞丐瘫软地下正自哀声行乞。

        寻常乞丐浑身脏臭这人却比乞儿还要不如看他形容枯槁手臂细瘦肚腹却高高隆起好似是地狱图里的饿鬼几连是男是女、是老是少也不足辨认。霸州城六畜繁昌耕民十数万乞丐向来少见众将没见过这般苦状忍不住交头接耳起来。钟思文内心怜悯便蹲身下地从口袋里拿出碎银温言道:“来拿去吃饭。”

        那乞丐茫张双眼气息微弱一见钟思文的右手伸出猛地扑将上来死命抓住迳朝嘴里咬去。钟思文大吃一惊看那乞丐如此污秽黄牙咬落下来必有怪病缠身忙道:“来人!”亲兵急忙举脚来踢怒道:“混帐东西是给你银两吃饭!不是让你吃手!”

        那乞丐好似饿昏了头却把思公的贵手当鸡爪迳要抓来吃了。受了几脚自行滚向道旁钟思文惊惶缩手银两没曾抓牢便自坠到地下骨溜溜地滚至那乞丐面前。

        白晃晃的银子滚在面前那乞丐一脸迷茫自管俯身拾起但见他颤巍巍地举起元宝却不见兴奋神色只把元宝往嘴里塞好似当作了饺子一股脑儿要吞落下肚。

        众人纷纷惊喊:“这小子饿傻了!”连着几番怪事生出各人慌忙踢打又把银子抢了回来。那乞丐浑似失心疯挨了几下责打也不见他哭喊呼疼只是双目茫然趴倒地下口中还在喃喃不休。

        众将咒骂不已又待下手痛殴钟思文却摇了摇手道:“算了可怜人一个莫与他计较。”他反覆看了那乞丐几眼拊须蹙眉道:“来人将这人带回府上让他疗养生息。”

        “总兵大仁大德……”众将见了正义之举莫不衷心叹拼命来颂:“大慈大悲啊!”

        “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钟思文面有得色俨然道:“想吾等为国为民之士求得不就是‘天下为公’四个大字么?待得天下为公世间鳏寡孤独废疾者皆有所养奈河西北乱事不平?家事国事不靖?”他仰天拊须摇头晃脑吟道:“大道之行也天下为公!选贤与能啊讲信修睦……”

        总兵大人作文章满场将士把嘴张长篇大论之下众下属无不疯狂颔点得脑袋都快落地了。钟思文洋洋洒洒说了好长一篇不免有些渴了眼看左近一处茶水摊另卖些糕饼当下取出银两吩咐道:“来人去买些茶水点心来大家边吃边聊。”

        一名将领笑道:“买什么?那多费事要吃要喝瞧我过去吭个气儿……”话还含在嘴里总兵已然凶眼怒瞪大喝道:“大胆扰民恶行!你想害我被革职查办么?”

        当时朝廷管办森严!官员一瓢一饮皆有约法若有巧取豪夺之事动辄抄家灭族。钟思文为官多年深知皇帝手段阴毒派有大批密探监管群臣秘号“客栈”为免厂卫举滋事便来当头棒喝以儆效尤。

        众将闻得主上怒心中有愧一个个低下头去不敢应答。钟思文哼了几声亲手拿了银两便往茶摊而去。看他手持银两兀自回瞪向众人责备道:“什么是买什么是卖!给我看清楚了!”他行到茶水摊前回头数落了半天却没听见店家过来招呼。

        说也奇怪钟思文身为总兵平素店家一见大人到来那还不全家慌张出迎老婆女儿排排跪了一地?岂能这般置之不理?钟思文满心纳闷当即蹙眉转头沈声道:“店家!”

        “咕……噜……”

        有怪声?钟思文满心惊疑霎时扬起脸来只见面前站着一人看他嘴里塞满糕饼正自大吃大嚼半点也不似店家。钟思文吃了一惊凝目细看赫见此人身瘦如柴却又挺了个大肚子竟又是只饿鬼冒将出来!

        钟思文大惊失色“啊呀”一声叫急急退开忽然脚下一绊立时摔倒在地瞪眼一看脚边竟又趴了一只大肚饿鬼看他手抓糕饼趴地啃食模样如颠似狂。钟思文吓坏了惊叫道:“来人啊!来人啊!”左右亲兵抢上救起其余众将也都赶将过来一个个睁大了眼都在瞅着面前的异状。

        情势有些诡异街上接连冒出三只饿鬼却是从哪儿溜进来的?钟思文满面冷汗使了个眼色亲兵赶忙上前对着茶水摊喊道:“店家!店家!有人在吗?”

        茶水铺里无人应答店家居然消失无踪了那亲兵抓住了一只饿鬼喝道:“你姓啥名谁为何来到霸州行乞?那店家呢?他上哪儿去了?”连着几个题目问下那乞丐却只茫然张口喉头勉强出些声响想来是给糕饼噎住了。

        一旁将领大怒重重一耳光煽落喝道:“还不说?”那人呛住了霎时咳咳不休双手挥舞面色转为青紫钟思文吃了一惊使了个眼色亲兵狠命一拳打落捶在那人背后。糕饼吐了出来那饿鬼倒在地下身子蠕动不休眼中却在淌泪。一名将领重重踹落大脚怒道:“贱民!说话啊!”

        背后受了踢踩泪水霎时扑飕飕地流下饿鬼四肢趴地目光悲凉喉头出了喃喃呼唤但听他含泪哭诉似在唱些什么。钟思文嘘了一声众人无不安静下来一个个侧耳倾听霎时之间耳中清清楚楚听道……

        “朝升堂暮上床……贼官污吏偷银粮……”

        “吃你娘、着你娘……豪门招妾讨你娘……”

        “西北来的!”众将俱惊同声暴喊。

        来人口唱“怒苍颂”必是西北难民无疑。众人面面相觑心里都凉了半截。

        西北干旱日重耕地长年无雨饥民灾户四下流窜时时爆民反众人听那歌声悲郁似在向魔神倾诉恨火此人必是灾地饥民无疑。只是那歌词满是仇恨尽在诉说对朝廷的憎恶不满众人越听越怒一名将领举起脚来恶狠狠往那饥民身上踢落叱道:“妈巴羔子饿死鬼踹死一个少一个!”

        那饿鬼受了重脚一时趴倒在地脸上泪水混入泥尘再也动弹不得了。

        钟思文眼珠略略转动醒起方才陆孤瞻的劝说心里犯了疑惑当即沈声道:“来人!先将这些难民带回牢里审讯其余诸人预备刀剑随本官过去城门察看!”众人暴喝一声随总兵快步行去。

        钟思文一马当先看似威风凛凛其实心中又是猜忌、又是惊疑只不住推算局面。

        好端端地陆孤瞻为何孤身过来霸州?这人身为怒苍第一儒将翩翩君子不欺不诈脑子也没烧坏到底有何图谋呢?会不会……会不会……

        钟思文越想越怕脚步越来越急直向城门奔去。众人簇拥总兵沿途去看说也奇怪路上始终瞧不到行人。明日便是除夕这偌大的街上却一无百姓、二无士兵虽在傍晚竟如午夜般寂寥安静。众将惊疑不定实在按耐不住眼看道旁有处民宅便即一脚踹开喝道“有人么?”

        有人门里坐着一群大肚饿鬼茫然望向众将官口中却在咀嚼吃食。

        饿鬼闯入城中望之有如地狱图怪诞异常。众将面色青白均是惊惶失措一人怒道:“这家人上哪儿了?说!”大肚饿鬼专心吃食无人回话。钟思文不待多问立时喝道:“来人!去把卫所兵马尽数调出全城戒严!”众人听得总兵派令自知事情闹大了纷纷赶将出去。钟思文望着屋内的饿鬼喘息道:“来人去把陆孤瞻带过来我要亲自审问他。”

        霸州城拱卫北京位于潼关之后只因地处关内山隘屏障这十年里从来不见敌军来袭兵力说大不大说小不小一共三处卫所合计两万四千士卒。倘若秦仲侮真个冲将过来那可如何是好?钟思文满心烦乱便又朝军营匆匆奔去就怕另有灾厄。

        来到军营只见营门敞开不见一个守卫。众人越来越是慌怕霸州共有两道城墙外三内四合计七门要是外城第一线兵马不见踪影那霸州已是岌岌可危了。亲兵不待吩咐率先挺刀抢入厉声道:“总兵驾到此处长官来迎接!”众人随后奔入慌忙去看只见哨所虽然阴暗却是人头钻动一时纷纷松了口气抚胸笑道:“可有人了。”

        渣巴渣巴吃食声从角落响起地下坐着无数大肚饿鬼人人手拿军用干粮东一堆、西一簇有的哭坐在地有的凶眼瞪视人人披头散面黄肌瘦除大小之分根本难辨男女老幼。众将亲兵无不大惊道:“妈呀!”

        乱岂一个乱字得了?众人惊怕尖叫钟思文则是哑口无言此地乃是外城哨所兵卒却似消失无踪了。众人醒起城里藏有家眷无不担心受伯。钟思文第一个醒觉过来喝道:“调出内城兵马即刻接管外城!东西南北四门封闭严禁百姓商旅进出!”另又吩咐亲兵:“即刻找来赵教头要他来保护本官。”

        入夜时分最后一道晚霞被夜色吞没钟思文率众狂奔群将沿路高声呼喊只是道上总是宁静无人一不见百姓二不见士卒一行人越走越是心惊不知生了什么事。

        钟思文状似镇定其实内心已如翻江倒海想他昔年镇守西疆之后投效新皇转派霸州无论景泰还是正统始终为朝廷倚仗不负所托。他双手合十默默祝祷:“我佛慈悲钟恩文一生宫运亨通秦霸先叛国没能连累我江充垮台不曾拖倒我无论如何得安然渡过这关别出乱子。”

        一路提心吊胆好容易来到城墙众人却都下敢上前了只躲在碉堡之后偷眼去看。要是一个不巧居然见到城门洞开强敌百万军破城而入的惨况自要抱头鼠窜而去。

        几十双眼睛眨啊眨几十只脚抖啊抖一只只脑袋从碉堡后头冒了出来不住偷眼察看。忽然之间这边喔一声那边咻一记这一望之下诸人阿弥陀佛一声无不大大松了口气。

        城门紧闭一无敌军攻城二无褴褛乞儿聚集看那干斤铁门牢牢关起门间兀自上了一尺直径的大木梁钟思文拼命拍着心口啐道:“自己吓自己可别惹出病了。”

        他略略思量眼前城门紧闭并无外敌可兵卒却消无踪想来必有内情。正猜测间忽听参谋道:“启禀总兵有人在煮东西!”众人咦了一声纷纷仰头闻嗅确有阵阵酒肉香气飘来寒风中倍觉滋味。一名将领惊道:“大家快瞧城头!”各人仰头去望惊见城墙上火光隐隐歌声不绝传来果然有人在那儿烤肉饮酒。

        何方大胆狂徒居然敢在城头嬉戏?原来是朝廷守卒。众人你望望我我望望你全都叫骂起来了。一名将领怒道:“好家伙!怎说不见半个人影原来是溜到那儿喝酒去了!当真该死!”说着第一个奔上石梯料来要重重惩处。

        钟思文苦笑几声却也没破口大骂。行将过年爆竹催春下级兵卒思乡情切心情怠惰之余自要寻找因头作乐。只是乐归乐却怎也不该擅离职守想来当真该打。

        没事了看四门安然紧闭城池毫无异状一切全因士卒怠慢这才招惹事端。可怜一连串怪事冒出来加上陆孤瞻的危言耸听却险些把钟思文吓出病来。当下众人兵分二路一路前去内城调派军马一路过去察看城门。只留了钟思文一人坐地喘歇正擦抹冷汗间又听亲兵来报:“启秉大人赵教头过来了。”

        城池旁出现一名干练的中年汉子此人正是武功高强的团练赵任通这人是客栈的人每日盯着城内众将钟思文平日自是避之唯恐不及只是今日情势不同毕竟暗巷里闹鬼闹得凶有个密探偷偷跟着自己那也不算坏事。眼看赵任通行上前来目光满是关切钟思文松了口气问道:“内城还平静么?”

        赵任通颔道:“一切如常!总兵莫要担忧。”钟思文安心下来又道:“陆孤瞻呢?没逃走吧?”赵任通静静地道:“这人上了脚链枷锁早已押入大牢我已通知‘上头’请他们明日派人过来押解。”上头的意思便是那只大老鹰钟思文安下心来便也闭目养神不再说话了。背后亲兵见他疲惫立时蹲在地下替他拍肩搓腿赵教头静静看着忽道:“行了这是你妹子的差事这会儿给你这大哥干完了总兵回府之后她要做什么?”

        那亲兵低咳一声总兵大人则是睑上一红这对兄妹都在钟思文手下办事靠着职权便利长官又是风流斯文妹妹陪上床哥哥随上堂没想这些丑事全给赵教头看入眼里想来也已传入“大掌柜”耳中。

        丑事给人揭开钟思文面皮烧烫急于岔开话头随口搭话道:“赵兄北京有无军情下来?”赵任通摇头道:“暂且没有。大过年的没消息便是好消息。总兵无须多虑。”

        钟思文干笑道:“说得是说得是咱们快上城去吧。”他擦抹冷汗率先行上阶梯便在此时城头歌声终于止歇火光黯淡阵阵斥骂不绝传来想来抓到了怠惰小卒众将正自出言教训。忽然之间几声惨叫划破夜空想来有人给处死了。钟思文眉头一蹙便要声喝止那赵教头伸手拦住了摇头道:“军心散漫纪律松弛须得处死几个怠慢兵卒以儆效尤。”

        是了该处死的绝不能留情否则便是妇人之仁。钟思文微微一笑便也不说话了。

        亲兵搀扶之下众人并肩拾级鱼贯行入城头。好容易走到墙上那亲兵抢先一记高喊:“总兵驾到!”

        霸州城道宽敞足供马匹飞驰随时有数百兵卒驻守此刻亲兵喊声嘹亮便等着衣甲振响寒刀触地之声。只是等了半晌城头黑暗一片四周安安静静不闻人语响。

        怪了刚才还有声响的?人呢?钟思文望着空旷城头见了满地火堆灰烬却没瞧见下属。他心里有些惊疑赶忙使了个眼色亲兵提声再喊:“总兵驾到!守城军官何在!”

        寒风飕飕四顾眺望偌大的城楼昂然矗立良久良久没人回答问话。钟思文陡见此状内心又忌惮起来。他越来越焦躁亲自喊道:“有人么?有人么?快快出来本将重重有赏!”

        城墙连绵数里宛若一条黑龙诸人在城头奔跑叫嚷激起了一片空旷回音钟思文越来越怕、越来越烦。正要尖叫宣泄恐惧猛听亲兵大喜道:“有人了!大人那儿有人了!”

        钟思文大喜之下急急去望赫见城郭远处立着一名男子看他满头白银辉背向众人却是名老卒。钟思文急忙奔向前去喊道:“老丈!老丈!”

        那老者距离众人约有十数丈听得喊声却不回头来答。看他仰着下巴侧肩靠墙双手抱胸似在眺看满天星辰。那亲兵暗暗诅咒便也急奔而来破口喝骂:“小老头儿你耳聋了么?总兵大人在唤你啊!”钟思文咳了咳忙道:“别凶他老人泰半耳背不打紧。”

        亲兵压抑火气率先奔到那人背后再次暴喝:“老头!”喊声凄厉声只在背后只要此人不是全聋必能听闻声响。果然那老者动了动肩膀想来听到了说话。

        “老头!”那亲兵厉声再喊:“这里生了什么事?人都上哪儿去了?”

        那老者听了喊话兀自背对众人他举起手指慢慢朝一个方位指去。众人顺着指端去望赫见一条大水沟绵延下城尽头却是一处大坑。

        粪坑?赵任通与钟思文对望一眼无不满心疑惑。却不知那老人手指粪坑水道究竟是何意思?那亲兵怒道:“死老头!两三百人全都上茅坑拉屎去了?你胡说八道什么?”

        那老人背对众人耳听对方不断辱骂陡然间昂然直身轻轻叹了口气。

        直至此时众人方才惊觉那人体型高大看他背对自己白生辉双肩宽阔料来绝非寻常兵卒。那亲兵拔出了钢刀厉声怒喝:“死老头!转过身来!”

        老头没有转身、也没有应答那亲兵气愤不过当下重重一脚踢出踹往那人左腿喀地一响身子倒飞而出头下脚上栽入粪渠一路滚到城下粪坑去了。

        “铁……铁……脚……”赵任通嘴角喃喃似已认出那白男子的身分他嘶嘎了嗓子迟迟说不出下一个字。

        白男子听得哽咽哭泣便缓缓转头过来凝视着眼前两名朝廷中人神态默然。

        钟思文望着那双眼眸心头有些异样说不出像什么这人的眼神好似懒洋洋地无所谓可目光回转之间又似见到了雷电轰闪的猛虎隐隐藏着凶焰火光。

        面前的人不是兵卒也不是老头儿他是……他是……

        “秦仲海啊!”赵任通哑然钟思文哽咽两人对望一眼一同出惨厉尖叫。

        两名男子拔腿飞奔四腿快旋如轮一路由南门奔向西门远处鼓声间歇不定让人更加害怕。正哭喊逃命间忽见西门城头立着日月旗旗下聚集了大批兵卒人人身穿朝廷衣装望来足有数千之众。钟思文见了救星拼命挥手道:“来人啊!来人啊!”

        声声呼唤下大批步卒列阵转向霎时之间一个个俯身向地单膝跪倒竟都向自己参拜起来。养兵千日用于一时这些军士从不喜欢跪拜谁知大敌当前却又一个个跪倒在地仿如打混装死。钟思文大声道:“别多礼了!平身!平身!快快过来保护本官!”

        总兵号施令众兵卒却神情肃然无人言动钟思文尖叫道:“赵教头!赵教头!

        快叫他们过来啊!“他叫得声嘶力竭却迟迟不听教头说话转头去看惊见赵任通也已趴倒在地这个赵醒狮平日威风八面如今却像矮脚虎四肢着地脸上更满布惊恐。

        背脊凉后头像是有什么东西来了钟思文两腿开阖颤抖身子晃荡摇摆呆呆傻傻之间低头望地只见地下来了一记影子它有一个头、两只膀、三柄刀便如戏台上的天将一般。魔将魔影笼罩背后钟思文心跳停顿他忽然提起手掌狠狠望自己面颊抽落一记耳光笑道:“不痛嘛哈哈幻影是幻影全部都是幻影瞧城池大门关得好好的根本没有敌人嘛……”

        正要哈哈大笑忽然头顶传来一声叹息跟着一只大手放落脑门那手掌大得离奇握住了整个脑袋之后五指居然还伸到了眼珠儿好似要施以挖眼剜目的酷刑。钟思文脑中一阵晕眩他居然没哭没叫只歪嘴斜眼嘶嘶笑道:“谁……谁啊?”

        “我叫做煞金……”怒苍双英到了关起了仁慈博爱的儒将孤瞻却引来了举世第一凶豪的狠将石刚。大水缸似的脑袋靠到了耳边在他的身上嗅了嗅如熊似虎欲将食人。害怕达到了顶点钟思文居然自欺欺人起来听他笑道:“胡说八道你才不是煞金门关得好好的你打哪儿进来的?”

        巨灵神掌搂住总兵大人的肩头听得石刚叹了口气轻声道:“启禀总兵城门是我关的。”钟思文苦笑道:“你……你关的?”石刚朝他耳孔吹了一口气淡淡说道:“你娘没教过你么?最后一个回家的人便该随手关门……”

        将死之际钟思文终于放声哭叫起来狂声道:“骗人!骗人!秦仲侮早就去江南夺刀了才不会过来霸州城!你们全都是假扮的!假的!幻影!妖法!”巨大的身子趴俯过来按住了钟思文的脑袋把他的脸面转了过去轻轻说道:“乖乖别吵瞧自己瞧瞧瞧咱们少主。”

        深夜无光鼓声隆隆黑暗中有人擂起了战鼓咚咚咚咚咚咚伴随地下沉重的踏地声响万军已然拜伏在地静候黑暗之主降临。

        来了铁脚踏地一沉一沉有人一路行上城楼他解下了盔甲随手抛给兵卒露出满身狰狞的刺花那凌云之志冉冉上升随着主人行入城楼。须臾间鼓声止息来人面向北京那铁脚高高提起重重踏下踩得城楼护栏破裂炸开。

        钟思文牙关喀喀颤抖他跪倒在地望着那只忿恚铁脚顺延脚踝望上去看眼里见到了一只粗壮大腿再望上看见到了一只满布火纹的怒掌再望上看……见到了略带愁意的嘴角满布苍凉的虎眼以及那一头黑白杂生的浓密灰。

        “瞧。”石刚笑了笑附耳述说:“瞧他的模样他还要抢什么刀吗?”

        昔年火贪刀攻守不必第二刀;今朝秦仲海杀人何须再用刀?

        大地黑沈天下万物一片寂静灰男子单足傲跨城楼俯身凛视西方。陡然间他提起了一只火把熊熊焰光好似带着无边怒火照亮了天下。

        一片宁静中灰男子高举火把嗓音雄浑悲凉高呼曰:“罪人们!”

        罪人们……罪人们……西方远处传来无数回音灰男子举火向天悲声怒号:“与我同受天罚的罪人们!神佛舍弃吾等我却不舍众生!”火把从城头抛了出去轰飕飕地连过数百丈飞向幽暗无边的西北大地。

        火把坠入地狱瞬间消逝熄灭钟思文喃喃自语:“他……他要干什么?”

        仿佛在回答钟思文的疑问火炬坠落处现出小小火星黯淡光芒颤抖微弱堪堪熄灭之时又是一道星火燃起须臾之间一传十、十传百、百传千魔火以那火炬为圆心分向四方侵略大地火光来得越来越快越来越近终于在霸州城下燃起一片浩瀚火侮。

        不是一只不是两只而是大海一样的汹涌人潮!那数不清的饥民手捏草梗低头流泪只在守护他们心中的微光。怒火包围霸州占满了视界的每个角落。钟思文也大声尖叫起来。

        “天下受苦受难的罪人们!”怒字旗扬天而起仿佛向那满天神佛示威听得石刚纵声呼喊:“神佛不赏路咱们自闯路!太师不给吃咱们自己吃!”怒字漫天挥舞号召天下罪人十年干旱摧残没了食粮的灾民跪地哭喊回应着他们的救世之主:“上苍不给活!咱们自己活!”

        “兄弟姊妹们!杀啊!”旗帜飞扬一声令下无数饿鬼奔向城门一只只用力拍打尖叫道:“肚子饿!肚子饿!放我们进城!放我们进城!”

        星星之火足以燎原更何况此地聚集了百万饿鬼?数不清的贫农低吟哭喊虽然声声微弱但那卑微哭泣一点一滴汇聚成川终能合为一道不平天雷一举震醒大佛国。

        回思陆孤瞻的劝说钟思文心中悔恨骨气己是荡然无存。他一把抱住了石刚的双脚哭道:“不可以!不可以放他们进来!他们比野狗还能吃啊!”

        蝗虫过境之处猛虎狼群退避三舍饿鬼无地可耕无饭可食遂只能煮草为米捡梗做肴等吃到寸草不生之时先吃过路商旅、后吃隔壁四邻最后易子而食。如今来到霸州城却是什么个了局?想起一家老小还在城内钟思文悔不当初已是泣不成声。

        听得对方以野狗二字相称石刚不由叹道:“总兵大人您别瞧不起他们人家不过肚子大其实食量哪里比得过你呢?”钟思文闻得此言只是愕然不解石刚大手伸来用力拍了拍斯文脸颊摇头道:“要让你这三八蛋好吃好喝让你十个八个老婆安心下蛋咱们一年少说得耗掉十亩良田、屠宰千只鸡鸭三节加菜进补还得砍掉百头牛羊……”

        “阿弥陀佛……”剽悍脸庞垂下望露出难得的怜悯之色合十道:“宰了你钟思文一家老小鸡鸭不必变鱼肉畜生们会感激我的。”

        死不可怕死得尸骨无存沦为茅坑大粪那才是最最让人寒心之事。钟思文趴地惊叫:“不要!不要!我不要被吃!”耳听钟思文哭叫不休石刚却也没打开城门听他笑道:“好啦吓吓你而已瞧你怕的。”钟思文大喜过望正要答谢却见石刚俯身过来含笑道:“来赶紧替灾民修书一封要保定军马打开关隘让他们自己去找吃的吧。”

        保定关隘一开道路尽头便是北京届时一片鬼海淹没良田直隶省境也不成为炼狱?钟思文不敢设想后果尖叫道:“不行!别把灾民送入北京!他们会吃人的啊!”

        “这也不行那也不行……”正哭叫间胸前衣襟一紧双脚赫地离地。眼前缓缓靠来一张虎面森然道:“你要这些人怎么办?”

        猛虎额上有个“王”字这人额上却有个血红的“罪”字钟思文两脚离地胸腔紧缩一时喉头出气多、入气少随都要断气。

        “传话给杨肃观。”魔眼冒出凶火:“佛国不能只有天女散花。”

        不收大肚饿鬼的大佛国会见到老子的大慈悲……

        比弑师弑父更大一百倍的……

        大慈悲……

        砰地一声魔爪松开钟思文滚跌在地忍不住放声大哭。

        襄阳大捷却换来了霸州大劫靠着怒苍三千猛士声东击西百万饿鬼即将化整为零而来北京虽然繁华富庶却耐得住几只蝗虫?西北灾祸即将蔓延钟思文内心疯狂呐喊:“太师!太师!魔王来了您快快来解救我们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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