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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转眼就到了叙安三年的冬月初三,如忘川道长所说,这大雪纷纷几日不停。

  十月底二十九那夜子时落雪,一两个时辰内,京城上下已陷落在一片白茫茫之中,寂静无声。天明时满眼净色,无论宫中华丽黄瓦屋顶或是西边灵泉寺高高的佛塔攒尖顶,都被皑皑白雪压得不见往日华丽。据老辈人说,晋朝自晋高宗平了前朝入了京定了都,这近百年来就没下过这么大的雪。

  继而又连下了三四日。

  这才冬月啊!京城一夜之间就被大雪压塌了无数民房,更别提周边十里八村,冻死者无数。陛下不过刚继位三年,就遇到这等大灾。

  有人传说此次雪灾延绵三省十七州,牲畜与庶民冻死者难以统计。

  陛下虽年轻,却心怀天下,连日里的朝会都把近日雪灾定为重中之重,吏部、户部、工部联合救灾。其中户部侍郎袁明江已经是连日里宿在户部的小隔间里,带着一堆下属没日没夜的干活。

  初三这一日,府内杨夫人不顾雨雪交加,遣来袁飞跑了几趟都没见到自家大人,直到遇见尚书大人的亲随打了招呼,袁明江才不得不放下手中的事儿,传了袁飞进来。

  袁飞二十来岁,身材矮小但壮实,大圆脸上一双黄豆眼,样貌普通,为人忠实可靠。

  此刻他肩头帽檐带雪,稀疏的眉毛眼上都是冰菱花雪粒子。

  见到身着深红锦缎梅花绣圆领道袍的袁明江,赶紧躬身行礼,抄手禀告:“老爷,老太太吩咐,今儿个无论如何您也得回趟家,歇息歇息。”

  袁明江已然快五十岁,但身材高大壮硕,面堂发红,眼如火炬,哪怕连日来未曾好好休息,面上却少有憔悴,只沉声问道:“府中有何急事?老太太可还好?”

  袁家家风甚好,袁老太太两个儿子都是京城中远近闻名的孝子,话出口,必然先念着已年近古稀的老母亲。

  袁飞自是一一应对,“回老爷的话,老太太好着呢,只是惦记着老爷您,怕您住在官邸里吃不好睡不宁,今年大雪来得又急,您事儿多,老太太和夫人都担心着您的身子呢。”

  夫人,也是袁明江的原配杨氏,杨氏出身官宦人家,祖父曾做到兵部武选司员外郎,杨氏十八岁时德配届时正在考功名的袁明江,成亲三十多年仍然夫妻恩爱,相敬如宾。水满则溢,袁明江进士及第又官运亨通,可月圆即缺,一把年纪唯独子嗣不丰,杨氏多年以来虽得二子二女,谁料长子并两女在始龀前后就夭折,皆养不过十岁,独留幼子袁予文好不容易才养大成人,而今也有二十四岁,昨年刚中了举,只待后年春闱一展宏图。

  杨夫人素来贤惠,也替袁明江收房了几个丫鬟,娶了两三个姨娘,可最终只是替袁明江添了两个庶出的姑娘罢了。

  如此蹉跎,韶华易老。

  袁明江也不再强求,一心两用,公事专注,私事以幼子袁予文的教育培养为主,昔年收房的丫鬟也渐渐淡了心思,与杨夫人老来夫妻倒有五六分恩爱。

  比如今年入冬以来多地突发的雪灾,自袁明江宿在官邸后,杨夫人早多次遣了下人往官邸里送来吃穿用度的物件儿,隔个三两日,又来嘘寒问暖,大多时候都是袁飞亲自跑这活儿,说实话,老爷如何袁飞最是清楚。

  奈何是一府支柱,上上下下少不了牵挂。

  袁明江扶了扶头上梁冠,踱步至主座歇下,袁飞见状小步快移到跟前,伺候袁明江吃了盅热茶。

  “回去告诉老太太,勿要担忧,雪灾不等人,自然公事要紧。让她老人家好生过冬,近日来外头雪大风急的可别冻着。”袁明江还有诸多公事缠身,倒也不愿意多耗费时间,嘱托几句就打算打发了袁飞,挥手示意其告退。

  袁飞扯着衣角瞪着眼睛,却不迈开脚步。

  袁明江不解,袁飞也不敢再耽误,看了看自家老爷,见也没外人,只得明说:“老爷,今儿七姑娘要回来——”

  话到这里就停住,袁明江恍然大悟,听到七姑娘三个字,面上一副了然的表情,闭了闭眼,幽幽叹了口气。

  是啊,自家二弟所出的女儿袁璩要从山上接回来了。

  婚事摆在跟前,平城候府那位废世子还等着呢……

  庆郡王容慧前日里又亲自来官邸堵他,今年雪灾严重,他只得以公事为由搪塞庆郡王,可那老头是人能搪塞的吗?

  脾气如雷神,暴躁狂放。在官邸就指着他鼻子道,忘川道长算好了成婚日子,陛下也点了头,他袁家若是误了他外甥性命,定不轻饶。

  惹不起啊!谁让陛下是庆郡王带大的,其世子又是陛下跟前的红人。

  想到这,袁明江也心生无奈,“这事儿我竟给忘了,人接来了吗?”

  袁飞往老爷跟前凑近了一步,压低声音说道:“老爷,山路崎岖又逢大雪,德叔遣了小子报了信,说是定然赶在落城门之前进城。夫人想着这事儿不小,怎么也得请老爷您回去一晚上。”

  袁明江点了点头。

  这事儿自然不小,那扫把星送到山上——怕是有十年了。此次接回来,还不知又会造出何等孽来。

  奈何庆郡王容慧得罪不起,陛下虽早不待见那废世子,但也是陛下看着长大的,自幼的情分摆在这里,自然不会袖手旁观,旁敲侧击之下,这婚事还真容不得袁家拒绝。

  想到前几日接到二弟来信,虽不愿却不可拒。

  袁家只得派人去两百公里外的别苑山庄接回袁璩,当年,那个小小的疯丫头被送走时,似乎才五岁有余?

  想到这些家务事,袁明江内心涌上一股烦躁,站起身在屋中踱了几步,又回头问袁飞,“人……如何?”是否更为疯癫?

  袁飞自然不知,杨夫人派了管家德叔亲自去接,他这个跑腿的根本凑不到跟前,挠了挠头,“德叔派来的小子也没说,想必——七姑娘即是好好的接到了。”

  袁明江面上阴沉无语,却暗自思量:果然是命硬之人,居然还活着。当年送上山,他与二弟亲自押送,山高路远林密,又是一天然石壶,原本想的是死了罢了。

  谁料,竟然一直活着。

  忘川那小道的师父清平大师当年可是算了一卦,具体不知,但二弟传来密信后,袁家才开始派一哑奴隔上三五日往石壶中扔上些许吃食,可如此境地,那疯丫头也活了快十年。

  此次婚约,若不是因为忘川小道是清平大师的徒弟,想必二弟也不会轻而易举同意冲喜一事。

  思及此,袁明江也不做耽误,安排了官邸中诸事,并带着袁飞上了马车,往府中赶去。

  刚停歇不久的鹅毛大雪,又沸沸扬扬落到世间,袁明江在马车中拢着竹编碳炉闭眼假寐,脑中还是那个声音,从石壶里迸发出来,充满了稚嫩、无助的声音:“伯父……,饶了我吧,伯父……”

  无数个深夜,他被这个声音缠绕着。

  那孩子向来内向,沉默寡言,比起聪慧的哥哥、伶俐的姐姐们,她几乎没什么光芒。就这样一个孩子,从拓县带回来时却疯癫痴傻,冲撞了几次老太太,还害得自己一个得宠的庶女落了水失了命,所以府中自是不能留了。

  也就是那样一个孩子,在石壶深处发出了虚弱而凄厉的哀求,不是救救我,不是我害怕,而是饶了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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