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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5章 第 45 章


这是一道名为“山河盛宴”的压轴大菜,用一条重达二十斤的硕大鳜鱼为底,头尾煎成翘型,如一幅巨画徐徐展开,那掌勺之人巧思妙工,以鱼脊为梁,将那鱼腹勾勒出山河阡陌之状,再辅以用刀工雕刻的葱蒜,豆腐,蕨菜之类,形成一副壮丽的山河图。

  这还不是让皇帝惊讶的地方,真正撼动皇帝的是这幅图隐隐的寓意,也不知那掌勺之人是妙手偶得,还是当真有阅过那自泰西传来的堪舆图,此图以大晋为天下之中,隐隐雕刻出附属诸国之状,旁人或许不晓得,但落在皇帝与诸位使臣眼里,这便是万国朝贡之景,十分壮丽。

  更有可圈可点之处,便是那鱼身四周用莲藕,马铃薯,萝卜之类雕刻出形态各异的人偶,有八仙过海,有山海鬼神,形态[bi]真,那鱼尾处更有用萝卜丝切成的水帘洞,隐隐可瞧见那尾巴里藏着一活灵活现的猴儿,处处彰显泱泱大国之底蕴。

  这哪里是一道菜,分明是大晋的物华天宝,天国气度。

  使臣们叹为观止,啧啧称奇,大晋朝臣更是引以为傲,拍案叫绝。

  这才叫压轴大戏。

  皇帝内心的震撼无以言喻,一届小小御厨竟有如此之胸怀眼界,能用一道菜绘声绘[se]描绘出中原文物典章,震慑住这些野心勃勃的夷邦,可谓是“简在帝心”,他一定要将此人留在皇宫,专司国宴。

  这么一道可堪称盛宴的佳肴,谁也舍不得动筷,总归是用来吃得,吴奎请示了皇帝,皇帝雍容含笑,点了太子,“你替朕取第一勺来。”

  又吩咐燕翎,“你便替诸国使臣分食。”

  燕翎与皇帝[jiao]换了个眼[se],猜到皇帝用意,起身来到食车旁,内侍用红漆盘捧着银勺与碗筷侍候在侧,燕翎一面等着太子替皇帝取[rou],一面近距离观赏这幅“山川舆图”,这御厨竟是如此[jing]工巧妙,将那些藩国点缀其中,他一贯不在吃食上费心,今[ri]却不得不为这道菜折服。

  待太子取完鱼头下的一块[rou]送与皇帝,燕翎特意将那代表附属诸国的鱼[rou]给挖下来,赠予诸位使臣,使臣心知肚明,此刻却也心服[kou]服接了这道菜,待那鱼[rou]入[kou]时,更是目露[jing]光,都顾不上使臣礼节,捧起碗直往食车前奔,

  “不劳世子大驾,我等自己动手。”

  有一便有二,片刻那食车四周聚满了人,能让使臣豁下颜面夺食,可见这道鱼味道奇佳,朝臣也耐不住[xing]子,争相上前自取。

  燕翎反倒被挤去一旁,他早就酒足饭饱,也不屑于与众臣抢夺一[kou]鱼食,便退回了席位。

  这已经是崔玉第三轮奔向食车了,没法子,他就好一[kou]吃的,况且他隐隐在那点鱼汤中尝到了明宴楼的味道,可惜夺食之人太多,他无暇细想,第三轮挤进去时,硕大的瓷盘里只剩下零星几块做成人偶的藕片萝卜,再小的蚊子也是[rou]。

  崔玉将那截莲藕,与那片萝卜给夹在了碗里,路过燕翎席位时,瞥见他盘中空空如也,再瞅了一眼碗里,踟蹰再三,将那截莲藕夹给了他,

  “好歹是御膳房年度魁首,吃不到鱼[rou],[tian]一[kou]鱼汁也是成的。”

  那截褐[se]的莲藕沾了满满的鱼汁。

  燕翎并不在意,也未拂了崔玉好意,漫不经心夹起那截莲藕,往嘴里一送,莲藕极脆,又夹杂了鱼汁里的鲜美,嚼在嘴中,就如饮了一杯爽[kou]的青梅,唇角不自禁擒着一抹满足,就连眼尾也拖曳出几分怡然自得的惬意来。

  宁晏穿着那身粉[se]宫装,跟在韩公公与掌膳身后来了天星阁,她悄悄躲在甬道之处,透过珠帘静静注视着那道菜,见皇帝与众臣赞不绝[kou],这才长长吁了一[kou]气,

  左膳使原打算做一道鱼跃龙门的大菜,她回想曾跟随外祖父瞧见那泰西传来的万国舆图,一时心动,便做出这番构想,别看她平[ri]做事四平八稳,一旦上了灶,便十分胆大,爱挑战难度极高的大宴,当那条鱼摆在她面前时,她脑海便是勾勒出这样的画卷来,几乎是不假思索便动了手,待做完整道菜,自个儿都出了一身冷汗,甚至有些后悔,过于冒险了。

  眼下瞧见殿内欢声如雷,大家吃得热火朝天,争相夺食,她欣然一笑,哪怕回去被燕翎骂一顿,也值了。

  宴席接近尾声,宁晏与韩公公如释重负一笑,又在韩公公掩护下,悄然退去延庆宫换衣裳。

  彼时吴奎手下一名得力干将已将事情始末查出,吴奎听得那名讳,一[kou]茶呛在嘴里,险些喷出来,

  “你说什么?你没诓我?”手肘里搁着的拂尘滑了下来,白皙的毛尾扫在地上,那小内使不慌不忙将拂尘拾起,拍了拍灰尘,又恭敬递给吴奎,“千真万确。”

  吴奎深深吸了一[kou]气。

  皇帝已退到天星阁侧殿歇息,留下百官陪着使臣豪饮,燕翎担心宁晏,打算与皇帝告罪先去后宫接了她出来,将人送回去,这会儿刚走到侧殿门[kou],隔着一扇嵌翡翠的紫檀座屏,听到里面传来“宁氏”二字,眸光微的闪烁了下,脚步顿住。

  吴奎这厢也是满头大汗,喘气不匀,“陛下,那山河盛宴当真出自世子夫人宁氏之手,”他语含三分不解,三分吃惊,余下还有几分折服。

  皇帝眼中惊[se]迭起,当真被嗓中残余的酒气呛住了,猛地咳了几声,

  “怎么可能?”

  吴奎苦着脸,“人家担心出岔子,刚刚还跟来了天星阁,奴婢悄悄窥了一眼,那走路的仪态,神情,啧啧,哪里是明宴楼的厨子,分明就是燕少夫人。”

  皇帝拂了一把汗,“她人现在何处?”

  吴奎道,“回了公主寝宫,想必是换衣裳去了。”

  皇帝吐了一[kou]气浊气,愣愣看着桌案,心中遗憾竟是大过惊讶,“可惜啊,竟是那宁氏,朕还当是一普通厨子,便将其招入皇宫来。”

  那[kou]鱼太好吃了,他身为皇帝都没能吃上第二[kou],眼瞅着百官不顾礼节争抢,愣是压住馋嘴的心思,保持着帝王威仪,暗想,待会寻到人,夜里想吃什么没有,这会儿算是竹篮打水一场空。

  宁晏今[ri]救场已是万幸,他绝不可能让外甥媳妇给他这个当皇帝的做吃的,除非偶尔去人家府上蹭一顿,这事皇帝也干不出来。

  “不过,这宁氏当真不错,如此胸怀与眼界,非常女子也,无论如何,今[ri]国宴大涨国威,她居功至伟,朕要赏她。”

  吴奎斟了一杯茶,往皇帝手边递过去,笑着应是。

  皇帝想起什么,未接他的茶,又[jiao]待道,“此事必须瞒着,不叫旁人晓得,对了,也要瞒着燕翎,以他那脾气,少不得回去责骂宁氏....”

  话未说完,瞥见门[kou]那小内侍清了清嗓子,拼命擦鼻子,皇帝眉头皱了皱,吴奎也发现了不对劲,连忙踱步过去,一道修长挺拔的绯影,从眼前一闪而过,正朝后殿方向大步离去,瞅着那脚步带风的架势,吴奎心肝一颤,连忙折回来,手中的茶水也洒落一地,

  “陛...陛下,不好了,刚刚的话被世子听到了,看样子,世子寻少夫人算账去了。”

  *

  宁晏回到延庆宫,[cao][cao]用了些吃食垫肚子,重新梳了妆容,换回自己的裙衫,裹着那件银红的雪狐大氅迈出门槛,当空一缕冬晖洒下来,照得她如清致明丽的仙子,眉梢那一抹快意竟也被光芒染得有几分炫目,午阳明媚,带着雪后特有的汵汵凉意,扑洒了她一脸,她翩跹而笑,踏入明光里。

  出延庆宫的宫门,往西过清晖殿,出清晖殿侧门,往南有一条宫道直通养心殿,养心殿的右前方便是天星阁,宁晏打算去那里寻燕翎,也不知淳安公主糊弄过他没有,倘若被他猜到,少不得与他认个错,只要不被旁人发现,想必他也不会为难她。

  皇帝午后爱在养心殿午歇,寻常这段时间,这条宫道是无人的。

  宁晏被午阳照得浑身暖烘烘的,到底是十几岁的姑娘,做出一件出众的作品,心情总归是不错的,恰才路过延庆宫与清晖殿[jiao]叉处的园子,顺手就扯了一根狗尾巴[cao],顽皮地在手里折成一圈花,走到清晖殿角门时,随手[cha]在那门缝里,明明是气派恢弘的皇宫,挺阔的门廊,绮丽的雕花藻井,繁华可鉴,偏生被她[cha]了一根不合时宜的狗尾巴花。

  宁晏抿嘴自得其乐一笑,倚着门槛正要跨出去,抬眸,一道颀长清俊的身影立在宫墙下,鲜红的绯袍与那深红的宫墙融为一体,他仿佛是镌刻在墙面上的画,袍角被风掀得翻滚,墙根犹堆有一片雪,明晃晃的阳光落在雪面,光亮反衬在他面颊,那张脸从未这般..俊美得近乎妖艳。

  有那么一瞬,宁晏是没认出他来的。她极少瞧见他穿官袍,仅有的两次也是入宫之时,他穿着这身官袍太好看了些,宁晏螓首歪歪,多看了几眼,直到那[shu]悉的锋利的光芒在那深邃的瞳仁里闪烁,她这才回过神来。

  是燕翎。

  宁晏心下一紧,当即涌上几分心虚,

  “世子,您怎么在这?”

  燕翎眉梢[jiao]织着一抹薄怒与烦闷,他无法形容听到真相时的心情,滑稽,燥郁,又涌上一抹后知后觉的失落与自嘲。

  他一直都知道明宴楼是她的产业,却不知她才是真正的掌厨。

  他才意识到,数月前她邀他用晚膳,他失约错过了什么。

  更不消提,两刻钟前,他看到那样一幅绝无仅有的“作品”,仅仅是抱着一种欣赏与赞叹,任由旁人将他妻子的杰作一抢而空,而他直到最后才被崔玉施舍了一块莲藕。

  那滋味,至今在他唇齿缱绻,回味无穷。

  明明唾手可得,却成了被施舍的那个。

  燕翎唇角自嘲地牵了牵,这才缓慢走过来,隔着门槛打量她,目光又在她的鞋面掠了掠,

  “脚好了吗?”

  宁晏手还搭在门框,那朵枯萎的狗尾巴[cao]在二人当中摇晃,她轻声道,“无大碍,涂了些药便好了...”

  她也不擅长说谎,这会儿底气不足,显得整个人都柔弱几分。

  太阳已渐渐西斜,越过门廊投下一片光,燕翎就矗立在那团光晕里,耀眼又出众。

  宁晏恰恰站在门廊下的[yin]影处,两个人目光[jiao]错,宁晏镇定一问,“您是来接我的吗?”

  燕翎到底是外臣,并不能随意在后宫走动,这会儿也不可能是去见太后,肯定以为她受了伤,特意来瞧她的。

  燕翎先是颔首,清锐分明的眼神直勾勾看着她,门廊上有华丽花纹,下有雕纹的木槛,似将她框成了一幅窈窕秀逸的美人画,她就这么倚在门槛内,眼神如银湖似的带着钩子,不如往[ri]那般沉静。

  为何,定是心虚了。

  燕翎冷声一笑,笑意转瞬即逝,问道,

  “晏儿,你可有什么事要与我说吗?”

  宁晏稍愣,眼中[jiao]错的那抹费解与疑惑渐渐落在实处,能这么问,定是晓得了真相。

  他眉间隐隐有怒火,宁晏只能以为他是生气了。

  她目[se]如触壁的光芒,折了下来,温吞道,“对不起,我这么做,会不会让你没面子?”

  她眼底的光骤然有些昏暗,令燕翎心中一折,“为什么会这么觉得?”

  宁晏轻声不满道,“你们世家应该不太喜欢妻子做这样的事。”在家里该为丈夫洗手作羹汤,在外却不要抛头露面,虽然宁晏有自己的坚持,却不能改变世俗的观念。

  燕翎蓦地一笑,“那如果我也这样觉得,你还会做吗?”

  宁晏抬眸看他,眼神异常平静,甚至平静中隐隐有一抹锋芒,“会。”

  他就知道,她看似柔弱,实则是一百折不挠的小乌[gui]。

  “既如此,那我觉得丢脸与否,也无所谓了,不是吗?”燕翎勾唇。

  宁晏失笑一声,竟是无话可说。

  燕翎就这样看着她,她双手合在覆前,腼腆温柔地站着,发髻上[cha]了一只点翠镶宝的步摇,一晃不晃,端庄典雅,姿容礼仪挑不出半点毛病。

  面上规规矩矩的,心思比谁都野,竟敢大胆地描绘万国坤舆图,这会儿燕翎也猜到,宁晏大致是在泉州见过航海图,才有如此眼界。

  默了片刻,他道,“我没有...”燕翎眉宇的冷峻稍退,目光变得灼然,“我现在告诉你,我没有觉得丢脸,你做得很好。”

  “真的吗?”宁晏眼眸蹭的一下亮了,如洗去乌霾的明珠,“谢谢你的认可。”她骄傲一笑,她也觉得今[ri]临危不乱,作品完成得很不错。

  “那么...”燕翎尾音拖曳地有些长,眼中的笑意有几分意味不明。

  宁晏被他勾起了疑惑,明眸轻眨,“那么什么?”

  “燕夫人,为夫何时能尝到你的手艺?”

  他嗓音很醇和,像是骤然跌落在她面颊的琼浆,惹得她肌肤发烫,她怔怔望着他,这么一瞬间,她仿佛明白了他为何不高兴,并非是恼怒她去当御厨,而是恼火一直没能吃到她的手艺。

  她促狭一笑,正想说“谁叫你失约呢。”

  一道不合时宜的嗓音蓦地[cha]了进来,淳安公主靠在往里拉开的门沿,懒洋洋地觑着燕翎,

  “想吃晏晏做的菜呀?”

  燕翎看到淳安公主,心情一下变得复杂。

  他承认宁晏今[ri]临危不惧,贡献了完美的国宴,涨了大晋国威,但私心以为,他舍不得妻子的手艺被那么多人共享,他不可否认自己就是吃味了。

  淳安公主这厢是得了皇帝命令,赶忙追来后宫营救宁晏,先去了延庆宫,听闻宁晏已离开,便跟到这里,来的匆忙,旁的也没听清楚,就听到最后一句。

  她也并非是针对燕翎,纯粹是觉着宁晏的手艺天下独绝,应该被珍视,被厚待,并不希望她的付出被人视作理所当然,这会儿拖着拽拽的语调,思量了一下,便双手抱臂跨过门槛,在燕翎周身晃[dang],

  “想要尝到晏晏的手艺,有两个法子,其一,挣足够的银子,翘首期待明宴楼一年一度的拍卖大宴,最后杀出重围,一举拿下魁首。”

  “这其二嘛,”她晃悠悠到了燕翎另一侧,整暇看着他,目光最后落在门槛内的宁晏身上,骄傲又凛然,

  “爱她,用真心来换。”

  宁晏听到最后一句,神情晃了晃,下意识抬眸看向燕翎,两道视线隔着那朵狗尾巴花,不期而遇,明显在对方脸上看到错愕的神情,旋即视线稍稍[jiao]错变得模糊又缓缓拉长。

  两个人在婚姻这条船上,从最开始摸摸索索,磕磕碰碰前进,到近来渐入佳境,慢慢有了信任与好感。

  越过相爱相知这一步,径直做了最亲密的事,默契地承担彼此的责任与义务。

  却在这一瞬间,被猝不及防给拉回来,那一层谁也没有刻意留意的窗户纸,被淳安公主给捅破了。

  燕翎也明显愣了一下,沉默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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