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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卷朝天子 第四十四章 好大一棵树


  第四十四章 好大一棵树

  深春时节,各式树木都在伸展着腰枝,吐露着青叶。东夷城邻近海畔,湿润的海风日夜吹拂,更是让此间的春天来的比别处更早更疾一些,春意的藏蕴时期也更久一些。

  城郊的这株大青树不知道已经在这里生长了多少年,树干挺拔而无刺天之意,无数万片融融青叶在树冠处拢成一个大伞盖,显得格外美丽,格外慈悲,挡住了天空中的那轮日头,洒下一片阴影,遮蔽着进城出城的人们。

  这棵树太大了,阴影的范围甚至足有几亩地,有很多行人都在树下休息。树下是那些突出土面的虬节根丫,就如同粗壮的龙身一般,沉稳实在,四顾剑范闲小皇帝三人便是在这些树根旁暂歇,这个奇怪的组合,并没有引来路人们侧目,大约是因为东夷城内一直有许多奇人异士的缘故。

  范闲坐在树根之上,感受着臀下的阴凉,他不知道自己身后这棵大树是什么种类,也懒得去探根寻底,只是低头去树根里寻找蚂蚁或是搬粪球的屎克螂,却没有什么发现。

  “那时候她多大?”

  “五六岁?七八岁?”四顾剑坐在轮椅上,皱着眉头,想了很久,似乎因为年代的久远,而让他的记忆力变得有些模糊,往地上吐了一口痰,说道:“反正就是一个小姑娘。”

  “那时候你多大?”

  “应该是十几岁?”四顾剑挠挠脑袋,说道:“你知道我脑子一向不大好使,这种复杂的问题总是记不住。”

  “我可不认为自己的年龄是什么复杂的问题。”

  “天才在某些方面,总是与众人不同的。”四顾剑很明显不在乎范闲的讽刺,冷笑说道。

  “天才的另一面就是白痴。”范闲懒洋洋地看了他一眼。说道:“当然,全天下人都知道你小时候是个白痴。”

  四顾剑没有说什么,只是和范闲地眼光会在一处,试乎想从树根旁的缝隙中,寻找到一些当年的影子。

  小皇帝战豆豆冷漠地站在一旁,看着这一老一少二人大发痴气,心中颇有些不以为然,三人行至此处。一路倒还平静,以世俗里的道理论,小皇帝的身份自然是最尊贵的,但很明显,不论是四顾剑还是范闲,都不怎么在乎这个。

  四顾剑和范闲似乎找蚂蚁找起了兴致,一直停留在青青大树之下,似乎没有离开的打算。小皇帝微微皱眉。想着剑庐外的臣子只怕还在担心自己,加上也不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又担心这老少二人会不会将自己地命门透露出去,心中微感忧虑,轻声说道:“叶小姐已经不在了。你们在这里再看三年,也不可能指望她重新活过来。”

  这句话似乎在陈述一件事情,却又有些诛心之念,小皇帝的智谋与反应速度。在此刻得到了最充分的体现。剑庐里,四顾剑只是略略提了一句劝说范闲造反之事,便被她抓到了某些隐约的线索,在此处试着点了一句。

  此言一出,四顾剑和范闲都抬起头来,看了她一眼,看的她心里有些发慌。范闲耸耸肩说道:“我只是觉得蚂蚁比人有意思些。”

  四顾剑望着范闲,赞叹说道:“当年你妈陪我找蚂蚁的时候。有人这么问我们,她也是这么回答的。”

  随着四顾剑有些愉悦的叙述,范闲笑了笑,眼前似乎浮现出很多年前地那个画面。

  一个流着鼻涕的白痴,蹲在大青树之下,观看蚂蚁搬家打架,说不定还会解开腰间的系带,在蚂蚁窝上撒一泡尿。四周经过的行人。东夷城内的居民。都知道这个大白痴地身份,从他的身边经过时。眼中都带着怜惜与厌恶的神情,却没有人肯上前陪他说话。

  然后一个瞎子少年仆人牵着一个小女孩儿的手,从远方来到了东夷城,来到了这棵大青树之下,发现了这个正神情专注以至于根本不在乎旁边发生什么地……白痴。

  粉雕玉琢的小女孩儿好奇地蹲在这个白痴的身边,问他:“你在看什么呢?”

  白痴很不耐烦地看了她一眼,说道:“我在看蚂蚁。”

  小女孩儿喔了一声,然后也开始陪他看蚂蚁,一直看了很久,然后旁边终于有人看不过去,提醒那位少年仆人,这个白痴是城中某位大人物家的少爷,只不过是个傻子,不要让你家的小姐和他一起犯傻。

  小女孩儿听到这句话后,也不站起身来,笑着说道:“我只是觉得,有时候,蚂蚁比人要有意思多了。”

  很明显,这句话里面隐含的意思,要比这个小小身躯所呈现的年龄成熟太多。然而树下的行人市民们并没有注意到这点,他们只是觉得这不知是谁家地小姐,竟生的这般好看,这般干净,就像是画里走出来的仙女儿一样,居然和城主家最出名的白痴蹲在一起,实在是有些看不下去。

  然后那个小姑娘招了招手,一直冷的像块冰一样的瞎子少年仆人,也蹲到了两个人的身边,虽然他并不想蹲,但是蹲和站对于他来说没有什么区别,既然她喜欢让自己蹲,那便蹲吧。

  “那时候我们刚好也是三个人。”四顾剑在继续他的回忆,挠了挠有些发痒地脸颊,沙哑说道:“就看了半天地蚂蚁打架,然后我请他们去我家做客。”

  “你家?”

  “我那死老爹是以前东夷城的城主,你不知道?”

  “噢,听说过,不过是很多年前地事儿了,你那死老爹早就死在你的剑下,我一时没有想起来。”

  “城主府很大,很豪华。”四顾剑忽然咧开嘴笑了起来。“但我住的地方像狗窝,因为我是个白痴,死老爹最讨厌我,而且我的妈只是个丫环,你明白我在说什么吧?”

  “嗯,这种类似的小说,我看过很多了。”范闲点点头,东夷城内没有人敢去议论四顾剑地过去。但不代表监察院对这方面没有研究,他对于四顾剑的身世早就有了一个清楚的了解,知道当年的白痴在城主府内过着怎样倍受凌辱轻视的日子,只不过他今天才知道,原来四顾剑的亲生母亲是个丫环,那个丫环只怕很多很多年前就死了。

  “你妈和五竹,是我这辈子第一次认识的朋友。”四顾剑忽然很严肃说道:“虽然我住的地方很糟糕,甚至连杯茶都端不出来。但是他们没有瞧不起我,还是跟我去了。”

  “或许因为我当时是白痴地关系,所以我并不认为这样有什么问题。但很明显,城主府里很多人认为这有问题,不可能接受两个来路不明的人住进府中。尤其是和白痴少爷住在一起。所以几天之后,叶子和五竹就离开了城主府,我也无所谓,反正白天。我都是要出门看蚂蚁的,顺路也就去她们两个租的屋子玩耍一番。”

  “我是真的第一次知道,您曾经和母亲、五竹叔,有过这样一段来往。”

  四顾剑挤着眉头,冷声说道:“难道五竹从来没有对你提过当年东夷城的事情?”

  “没有。”范闲坐在树根之上,拿了根细木枝,无意识地挑弄着泥土,应道:“叔叔后来记性变得差了许多。”

  “噢。五竹这小子,居然记性会变差?”四顾剑忽然哈哈大笑了起来,“那岂不是和我当年的白痴模样差不多。”

  范闲瞪了他一眼,旋即苦笑着摇摇头,问道:“你知不知道……我母亲和五竹叔……是从哪里来的?”

  这是困扰了他十几年地一件事情,虽然隐约能猜到一点,而且在上京城外的西山绝壁中,肖恩临死前也提到过一些。可是肖恩老人临死前的叙述。只是说明了母亲的来历,却没有提到五竹叔。

  在肖恩的叙述中。当年他与苦荷二人千里苦熬,进入神庙地外围,然后看见了叶轻眉,他们二人救了叶轻眉出庙,却在半途之中失散,那时候的叶轻眉仅仅四岁,距离东夷城内,四顾剑看见她的时候,还有两年甚至更长一段时间。

  在这一段时间内,叶轻眉在做什么?五竹叔是怎样来到她的身边?

  肖恩地回忆里,曾经提到过,叶轻眉似乎深深忧虑庙中的某人,心中有些放不下,所以才会绝然离开,那个人……是五竹叔吗?

  听到范闲的问话,四顾剑忽然变得极为安静起来,半晌之后才幽幽说道:“那个时候的我,自然不可能知道他们是从哪里来,要到哪里去……但后来自然慢慢就知道了。”

  他微微转头,用那双深不见底的幽静眼眸盯着范闲,说道:“难道你还不知道五竹是从哪里出来的人?”

  范闲低下了头,沉默了许久,五竹叔是个怪物,五竹叔不会变老,五竹叔不会内功,五竹叔很好,很强大,所以五竹叔……他苦笑了一声,说道:“就算五竹叔是从神庙出来的,可是我母亲呢?”

  “废话,瞎子都是神庙里的使者,你妈是他主子,当然是神庙里地仙女,不然就凭她一个人,怎么可能在这世上整出这么多事儿来?”四顾剑很烦燥地骂了出来,似乎觉得范闲这个问题实在是有些多余。

  然而范闲却没有自觉多余的念头,他苦笑想着,母亲叶轻眉,很明显和自己一样,拥有一个不属于这个世界的灵魂,和神庙又能有什么样的关系?

  范闲和四顾剑说的带劲,回忆的唏嘘,声音却是自然地束在一处,根本没有影响到大树下面的任何人。然而北齐小皇帝一直站在二人身侧,静静地听着这一切,听得她脸色渐渐惨白起来,袖中的双手颤抖起来。

  她没有想到。在这棵大树下,自己竟然能够听到如此令人惊心魂魄地秘密。她也终于明白了,为什么范闲这样一个年轻人,却从现世之初,便拥有了世人难以企及地自信甚至是狂妄,他敢对一位人间地帝王如此不屑,敢与四顾剑这样地大宗师平席而座,敢大言不惭地妄论天下。试图将所有的事情控制在他的手中。

  小皇帝知道范闲的母亲是叶轻眉,也隐约知道他的身后有一位瞎子大师,但直到今天,她才知晓,原来当年的那位叶家小姐和那位瞎子大师,竟然和神庙有着说不清道不明的关系。

  神庙是什么?是浮于九天云上,冷漠地注视着人世间疾苦,却根本不会有丝毫动容地神祇。是超出凡俗的意志,是传说中大地的守护者。然而没有人知道神庙在哪里,神庙是什么,除了苦荷大师曾经亲眼见过神庙之外。

  苦荷于庙前磕头三日,便成就一身大宗师本领。大青树下,叶家小姐偶遇四顾剑,四顾剑便从当年流鼻涕的大龄白痴变成了剑法天下无双的一代强者,再比如庆国那位皇帝陛下……

  小皇帝短短的睫毛难以自抑地抖动着。从大魏开始一直至今,天底下所有的人,都想亲眼见到神庙的模样,想从虚无缥渺中寻求到天道地影子。当年的大魏皇帝,不正是为了长生不老,才派出数千人的队伍,北上寻庙吗?

  原来范闲的身后,竟然有神庙的影子。北齐小皇帝看了范闲地侧影一眼。心中无比震惊,无比复杂。

  范闲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开口说道:“后来的事情,我应该知道一些了。母亲大人在东夷城生活了几年之后,开始经商,这便有了后来的叶家,以及如今的南庆内库。”

  “任何事情地发展,都不会这样简单。”四顾剑抬起他仅存的一只手臂。竖起了一根手指。“就算叶轻眉是神仙,她也没有办法。在没有任何帮助的情况下做到当年的一切,她需要有人帮助。”

  范闲皱了皱眉头,看着四顾剑说道:“你?”

  “就是我。”四顾剑冷漠说道:“我虽然是个白痴,但毕竟是城主府里的少爷,只要我控制了城主府,叶家的商号,自然可以在东夷城内畅行不二。”

  “明白了。”范闲低下头,说道:“大青树下的偶遇,并不见得是偶遇,换一种说法,她当年进入东夷城之前,就已经知道城内的情况,所以她才选中了你。”

  “不对,偶遇就是偶遇。”四顾剑冷漠说道:“至少我是坚持这么认为,如果她是要寻找合作者,比我更好地人有太多,她脑子里的东西,足以吸引无数的财富,而瞎子的存在,可以保证她在这个世上没有任何真正的敌人。”

  “在经商之前的那几年里,你们究竟在做什么?”范闲没有争执这个问题。

  “我在继续看蚂蚁,然后练剑,然后有一天,费介那老毒物来了。”四顾剑打了个呵欠,似乎长时间的回忆着实有些让他费神。

  “噢,师傅说过,他这辈子最光彩的事情,就是把东夷城内地一个白痴治成了一位大宗师。”范闲笑了起来。

  四顾剑耻笑道:“我只不过是脑子里想事情容易想迂,又不是真地白痴,变成大宗师这种怪物,和费介有什么关系?”

  范闲眉眼含笑,微笑说道:“那自然是和我妈有关系了。”

  四顾剑沉默片刻,也笑了起来:“你妈能把天一道的功法传给苦荷,当然就能传套剑法给我……不过,我这个人是个天才,你妈那套剑法没什么用,真正有用地,是我后来自己参悟的。”

  “嗯,您似乎比我想像的还要自恋一些。”范闲耸耸肩,不过知道这位大宗师说的是实话,就算四顾剑诀是叶轻眉当年从神庙偷出来的功诀之一,可是以凡人之姿,却能修成宗师之境,非大天才,大毅力,大运气。不足成之。

  “天才的含义有很多种。”四顾剑的眼皮子耷拉着,似乎随时都可能闭上,再也无法睁开,“你妈曾经说过,我的天才就在于专注和冷漠。”

  “一个能够看蚂蚁搬了十年家的人,不是随便都能找到地。”四顾剑沙哑说道:“一个用细木枝一只一只,戮死了几万只蚂蚁的白痴,更不容易找到。我的运气不错,碰见你妈和五竹,你妈的运气也不错,在东夷城碰见了我。”

  范闲久久不能言语,暗自品味着这句话,心想数十年前,大陆之上风起云涌,不知涌现了多少天才绝艺的人物。如苦荷般大毅力者,如四顾剑般大痴者,如陛下般能忍者,都在那时节出现,然后叶轻眉带着五竹叔从神庙里逃了出来。碰见了这些人物。

  不论境界,不论幸运,单论才能与意志,如今这个世间。还没有人能够和当年这些还没有成为大宗师的强者们相提并论。海棠不行,她师傅敢吃人肉,范闲不行,他的皇帝老子可以忍受经脉尽碎的无上痛楚和绝望,王十三郎也不行,他地剑圣师尊根本不把人命当回事儿。当代的年轻人各有缺陷,各有不及,这种差距。不知道要用多少年的时间,多少坎坷,才能弥补,然后才能碰触到天人之际的那层纸,最终跃过,成为一位真正的大宗师。

  “一切都是缘分啊。”范闲看着四顾剑叹息道。

  四顾剑用一种怪异的神情看着范闲,开口说道:“你想学吗?你想学就说啊。”

  范闲心头一凛,知道这位剑圣此时开口准备传自己什么。脸上不禁浮现出一丝苦笑。轻声说道:“我想您应该已经知道了,我已经会了。”

  四顾剑冷漠说道:“我说的是真正的四顾剑。”

  范闲心头一震。沉默了很久,忽然开口说道:“其实没有什么区别。关键还是在于人,我们这一代地年轻人,始终还是及不上你们这一代,当然,这种差距或许会慢慢缩小,可是就算你把神庙里的所有东西都搬到我的面前,我练不会怎么办?”

  他的心中有无限感触,母亲当年从神庙偷出来的那些功诀,看样子是分别传给了这几位大宗师,除了叶流云地流云散手,有些不清楚来由之外,其它的已经得到了足够的证明。

  在神庙之外,苦荷付出了重伤的代价,救出了当时年仅四岁地叶轻眉,然后从叶轻眉的手中获取了代价,正是如今天天一道的无上法门。

  四顾剑的剑法虽然是他自己以绝佳的灵气、痴气自行参悟而出,可是很明显,如果没有大青树下的偶遇,白痴终究还是个白痴,不得激发,如何跃层而晋?

  至于一直跟随范闲身边的黄色小册子,上册乃霸道,下册乃王道,一随二十年,如今的他自然明白,这是母亲当年留给皇帝老子,然后皇帝老子不知怎样通过五竹地手,留给了自己。

  正是霸道功诀,让范闲的心中有一股挫败感,他怎样也无法进入到王道的境界。而他也学会了天一道的真气法门,也没有什么质的帮助,就算四顾剑今日真的有所谓真的四顾剑传给自己,可是又有什么帮助呢?

  叶轻眉散落在这个世上的遗泽,都已经渐渐被范闲拾了回来,再多一件,似乎也没有什么用处。

  “叶轻眉当年在东夷城内生长成为一棵参天青树,而我就是靠着手中地剑,获取了在东夷城内地地位,成为她这棵大树旁捉虫的伙伴。”四顾剑微闭着双眼,轻声说道:“练不会就要继续练,一棵树要成长起来,哪里是这么容易地。”

  范闲笑了笑,走到参天青树之下,轻轻拍了拍树干,说道:“我不怕贪多嚼不烂,既然你一定让我学,那我也就勉强学一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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