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9  年  12  月  26  日，在中队的最后一天，明日退伍。在这个没有了融入士兵们骨髓里的起床哨，没有了日复一日、风雨无阻早操训练的清晨，朱昊当兵三年来第一次可以尽情的睡一个懒觉了。尽管他用被子蒙着头缩在被窝里，却还是在五点钟准时醒来，仿佛有一只无形的手为他的生命每日都精准调好生物钟一般。

尽管楼下的操场上不再有训练的口号声、口令声，朱昊却依然睡不着，脑海中总是不由自主地浮现此时该起床整理内务、集合早操的画面。翻来覆去许久之后，他揉了揉眼睛，猛地从床上坐起，静默片刻，拿过床头的军装，利索地穿好下床。既然睡不着，索性就不睡了。今天是在部队的最后一天，日后回到家里有的是时间睡个够，而这在部队的时间却是过去一分钟便少一分钟，不如早些起床在中队里走走看看，把这中队里的一砖一瓦、一树一花印刻在脑子里，来得更有意义。

十分钟后，洗漱完毕的朱昊已经把被子、军大衣叠成了标准的豆腐块。他整理好了床铺，还打扫了班里的卫生，地板拖了整整五遍，直到洗拖把的水变得清澈透亮。把衣柜、床头柜、学习桌都用抹布仔细擦了个干干净净、一尘不染，甚至连窗户的里里外外都擦得透亮。

七点整，见大家也都起床了，差不多到了早饭时间，朱昊放下手里的茶杯，拉开抽屉拿出日记本打开，在这本被自己题名为《橄榄绿青春之士兵日记》的日记本的最后一页上写道：距离退伍一天，橄榄绿青春之士兵日记即将迎来大结局。落款是朱昊，于一九九九年十二月二十六日福州市福清县中队宿舍留。

早上七点整吃早饭，照例还是炊事班早早起来揉面做的白面馒头和白粥，外加一点小菜、一个煮鸡蛋。朱昊如往常一般快速吃完，见子君坐在干部桌上也已经吃完离开，于是独自一人回到班里，按照今日的安排开始整理打包自己的所有物品。

子君也跟了过来，她以女性特有的细腻心思帮助朱昊一起整理。军装、被褥、军大衣、军帽、鞋子、换洗的内衣裤，甚至包括脸盆、毛巾、牙膏、牙刷、书籍、日记本、信件、相册、学习工具、历年来取得的荣誉证书奖章等等所有的属于私人的物品，全部都整理好打包在一个巨大的纸箱里，有条不紊地放置好。足足整理了一个早上，终于把这三年来所有在部队里的印迹都打包好了。朱昊不放心，又重新检查了一遍，再依次放置回去。最后去喊来了队长、指导员和司务长等几个干部，他们一起打开了朱昊整理好的大纸箱，一件一件地仔细检查各种物品，确定没有违禁品和属于部队的军用品之后，一起把东西放回去，并封好箱，再贴上封条，最后由指导员签字确认后盖上部队的大红印章。

临近午饭时间，许多即将退伍的老兵也跟朱昊一样打包好了自己的私人物品。经过中队干部点验检查后，中队通知了当地邮政局派来了一辆小货车，把所有老兵的行李拉走后统一用邮政快递寄回老家去。

忙完了一切，已经是中午十一点多，马上就到了开饭时间。十一点半准时开饭，大家吃完饭之后，指导员宣布所有老兵下午可以请假出去到县城里玩玩逛逛，晚饭前回来，千万不要耽误了晚上的最后一顿告别聚餐。

朱昊吃完饭洗完了餐具，喊上了子君一起坐在中队的训练场草坪上聊天。这时，有几个同年度即将退伍的老兵过来约朱昊一起上街玩去，朱昊和子君愉快地答应了。

下午一点钟左右，朱昊和子君已经换好了便装准备出去玩。几个约好一起出去的战友也按捺不住寻来，子君大方地挽着朱昊的手臂说：“那我们走吧！”几个战友看呆了眼。今天子君换下了常年身着的军装，穿了一件粉色低领的针织羊毛紧身上衣，天鹅般曲线修长的脖颈处戴了一条细细闪亮的铂金项链，露出蓝宝石镶嵌的天鹅女神造型的挂坠在领口，外披一件黑色的羊绒大衣，下着鹅黄色的收腰包臀宽松的直筒长裤，配上她那最喜欢的高帮军皮靴，完美地显示出她那经过长期军事训练出来的身材更是凹凸有致、时尚优雅、曲线动人。

“走吧！”朱昊招呼着几个战友一同走路逛到了城区中心最热闹的大街上。几个退伍老兵看着高楼林立、人来人往的城市热闹场景，虽然充满了即将离别的伤感，心中却也涌上了难以名状的自豪感。是啊，这美丽的城市，安居乐业的人民，这其中也有我们的付出，我们的功劳呐！

朱昊与子君手牵手在人群中漫步，讨论着买些什么东西明天带回老家丽水给家人们。即将退伍之际，没有了军纪的约束，此刻他们终于可以像普通情侣那样光明正大的拉手依偎在一起，放心大胆地逛街了。

正当两人讨论着明天是开子君的奔驰跑车回去还是与战友们一起乘坐火车回家时，不远处一个似曾相识的身影一闪而过。朱昊正想喊住他，却已经看不到了。这时朱昊的手机响了，掏出来一看，竟然是许久未见的二姐叶红打来的。接通电话之后，那边传来叶红的声音：“三弟，你在哪呢？”

“二姐啊，有事吗？我和战友们在逛街呢。”

“你在哪个位置？我来找你。”

“哦，我在新华路的那个路口，你来吧，能找到我吗？”

这时，觉得肩膀被人拍了一下。一个声音传来：“嘿！我厉害吧？马上就找到你啦。”

朱昊不用回头就知道是二姐叶红，他抓紧子君的手转过身去问道：“二姐，你怎么这么快？哦，刚才那个人是你？我还正想着找你呢。”

叶红笑嘻嘻地回答：“自然是我啦，看到你跟弟妹这么亲亲热热的，我又不好意思打扰你们，就自觉走开了啊。怎么，你们今天会有时间出来逛街？”

朱昊回答：“今天是退伍最后一天，上街来逛逛。”

叶红得知他明天就要回家了，眼中露出了一丝忧伤之色。

子君见状连忙出声安慰道：“二姐，我们只是回他家休假过年的，过了年之后还会回来的啊，你也不用不开心了。如果想我们了，可以写信或者打电话给我们啊。如果手机打不通就打家里的固话吧。”她拿出随身携带的小包，拿出便签和笔写下了朱昊家的地址和电话号码递给叶红。

叶红开开心心地接过放好，挽着子君的手，两个女人一起逛起了街。几个战友见状说找地方喝酒去，就不打扰他们了。朱昊婉拒了，没有去，乖乖地跟在子君和叶红后面陪着逛街拎东西。

三人逛了商场，子君和叶红给朱昊的爸妈、外婆和弟弟都买了一些新年的衣物，又去逛了超市和进口商品一条街。叶红买了许多进口的小零食，说是让朱昊带回去过年时招待来家中拜年的亲朋。朱昊阻拦了几次也拗不过她，只好随她去了。反正二姐也不是外人，以后有机会再报答她也是一样的。逛了半天，已经是下午三点钟了，子君看看该买的也买得差不多了，就向朱昊提议找到一同出来的战友们可以回部队去了。朱昊同意，叶红自行回公司去了。朱昊与子君在一家小餐馆里找到了那几个一同出来的战友，喊上喝得微醺的他们一同回到了中队。

中队里的老兵们有的在整理自己的物品，有的在叙述离别之情，还有在独自训练的，大多都是在炊事班帮厨，有些人甚至兴致勃勃地在指点炊事班如何做出自己家乡的美食，好在晚饭聚餐时让大家一起享用。

朱昊与子君也放下了东西加入到帮厨的行列当中。

五点半，随着一阵阵饭菜香味弥漫，一个个战士搬出早已准备好的酒水饮料摆上餐桌。炊事班长向指导员汇报：“晚宴已经准备完毕，可以开饭了。”

指导员大手一挥：“值班员，吹哨集合，开饭！”

值班员整队之后起了个头指挥大家饭前一支歌：“我是一个兵，预备唱！”

那首无比熟悉、唱了三年的激昂澎湃的军旅歌曲又一次在各位老兵口中大声吼出：

“我是一个兵，来自老百姓，打败了日本侵略者，消灭蒋匪军。

我是一个兵，爱国爱人民，革命战争考验了我，立场更坚定。

嘿嘿嘿枪杆握得紧，眼睛看得清，敌人胆敢侵犯，坚决把他消灭尽！”

唱着唱着，每一句每一个词似乎都是从老兵们心底喷涌而出的热血，不灭的青春烙印，而不是简单的歌曲。

很多人似乎都在脑海中浮现出自己军旅生涯中的点点滴滴，每一个或感动、或悲伤、或狂喜的珍贵回忆，很多人都红了眼。

一曲唱罢，指导员淡淡的说道：“可以了，老同志们唱得都很有气势啊，平时怎么都没有这么卖力唱饭前一支歌呢？难道是因为知道今天有大餐，迫不及待地想进去吃了？”

哈哈哈！大家笑了一小声又强行憋了回去，都憋得好辛苦，也许是因为多年来严苛的队列纪律已经深深刻进了骨子里吧！

指导员敏锐地发觉了，随意地挥挥手说道：“没事。大家想笑就笑吧，想喝就喝，想闹就闹，今天是送别老兵们的最后一次聚餐，没有干部战士、上级下级、老兵新兵的分别，大家开心就好，老同志们吃的开心，喝的尽兴啊！

进去吧，开饭。”

朱昊带领二班按顺序依次进入了饭堂，全班人员在二班的桌子前站立不动，朱昊一声令下：“都有，坐下！”唰的一声，全班十个人整整齐齐、分毫不差地同时坐下，腰板挺得笔直，目不斜视，纹丝不动，直到指导员进来之后发出命令：“开动吧！”所有的战士们这才眉开眼笑地打开酒瓶倒上美酒，拿起筷子大快朵颐起来。

今天的菜足足有二十多道，在全国各地战友们的建议和指导下，炊事班也是做出了一大桌融合了全国各地地域特色的美食。

有像模像样的道口烧鸡，有鲜美异常的山东青岛鲅鱼饺子，还有河南名小吃胡辣汤，也有安徽的战友们帮忙做的淮南牛肉粉丝汤，也有朱昊指点炊事班战友做的浙江代表性美食西湖醋鱼和东坡肘子。

当然也少不了福州的名菜佛跳墙的简易版珍品海味羹。

一时间饭堂里的气氛立刻就上来了，互相敬酒，喝得那叫一个痛快。很多人甚至都把从前的一些小矛盾也大方地说出来，相互表达了歉意之后相互理解，战友的手又紧紧地握在一起，战友的胸膛又紧紧地贴在一起拥抱，后又继续把酒杯倒满再喝，仿佛这喝的已经不仅仅是酒了，更多的是情意与不舍。

今天朱昊也放开了酒量尽情地豪饮起来。说实话，他参军入伍以来虽然有很多次在外喝酒的机会，有时候甚至真的喝醉了也没关系，可是他却在这三年里从来都没有放开、真真正正地醉过一次，哪怕是探亲假回到老家，哪怕是跟子君订婚的时候也不敢彻底放松自己纵酒高歌，那是他心中永远记得自己是一个战士，必须时刻保持清醒的警惕状态啊！

而今天，他却彻底放开喝酒了。这一刻，仿佛回到了过去，回到了三年前他还是一个社会小青年的时候跟一群兄弟姐妹们醉生梦死、夜夜笙歌的荒唐时光。

朱昊毫无顾忌地饮酒自然引起了坐在一旁的未婚妻凌子君的不满和担心，可是子君熟知他的性子，这种场面根本劝不住，反而会引起他的不满。

子君大眼睛眨眨，夹了一块牛肉塞进朱昊的嘴里，悄悄地把他杯中的酒倒了大半杯在地上，拍拍手站了起来说道：“大家都静一下，我有个提议。”

官兵们看到是凌参谋要说话，立刻安静下来，转过头来看着她说些什么。

子君看了一眼朱昊对大家说道：“战士们，今天为即将退伍的老同志送行，大家这样干喝多没意思啊，我提议让才子二班长为大家表演一个节目助兴，诗词朗诵，唱歌跳舞都行，大家说好不好啊？”

“好！二班长，来一个，来一个！”

朱昊无奈，这子君啊，为了阻止自己喝醉了，竟然把围魏救赵、调虎离山的兵法计谋都用上了。

在战友们的起哄之下，朱昊把酒杯里的酒倒满，拿在手里走到中间的空地上，先喝了一大口酒后说道：“既然战友们盛情之下，我就再献丑一回了。”

思考了一下又说道：“那我就为大家朗诵一首宋代爱国诗人，铁血战士陆游的一首词《诉衷情·当年万里觅封侯》吧！”

朱昊又喝了一大口酒后作豪迈状开口吟出：

“当年万里觅封侯，匹马戍梁州。关河梦断何处，尘暗旧貂裘。

胡未灭，鬓先秋，泪空流。此生谁料，心在天山，身老沧洲。”

当朱昊念出最后一句“心在天山，身老沧州”之后，“好！”指导员带头鼓起掌来，开口说道：“好一个心在天山身老沧洲。陆游作为一个爱国主义老战士把自己离开军营之后的无奈描绘得入木三分，神形并茂，很适合今日的气氛，二班长好文采，不过此词略显颓废消极，望二班长日后还要保持军人的斗志不可消沉啊！”

朱昊又喝了一口酒向着指导员敬了一个礼说道：“多谢指导员的教诲，我日后自当牢记于心，那么我再朗诵一首辛弃疾的作品如何？”

指导员点点头，“那我们就继续欣赏二班长的精彩表演了，大家鼓掌！”

朱昊看向子君，只见她睁大了一双美目对着自己含笑点头，眼中满是鼓励与期待。

朱昊回到自己的位置上，用子君的筷子夹了一筷子鸡腿肉吃了下去，又重新拿起酒杯走到空地上，喝了一口酒之后开口说道：“下面我为大家带来宋代另一位文人将军，爱国诗人辛弃疾的词作《满江红·汉水东流》。”

朱昊随即凝神聚气开口朗诵道：

“汉水东流，都洗尽，髭胡膏血。人尽说，君家飞将，旧时英烈。破敌金城雷过耳，谈兵玉帐冰生颊。想王郎，结发赋从戎，传遗业。

腰间剑，聊弹铗。尊中酒，堪为别。况故人新拥，汉坛旌节。马革裹尸当自誓，蛾眉伐性休重说。但从今，记取楚楼风，庾台月。”

一曲吟罢，又是掌声雷动。

朱昊伫立不动，发出口令：“所有九六年度老兵起立！

唰的一声，十多个即将退伍的老兵站了起来，虽已喝了不少的酒，却依然身姿挺拔，目光坚定，犹如屹立于山巅的苍松。

朱昊大声说道：“战友们，我们同一年入伍，同时下到福清中队服役三年。这三年，我们一同摸爬滚打，一同历经风雨，一同在热血与汗水中铸就钢铁般的情谊。我们同吃同睡，同训练，同流血流汗，一同走过无数艰难险阻，却从没有人掉队。我很开心，很骄傲能与你们是同一批兵。我想，日后无论我们身处何方，当回忆起这段军旅时光，都能挺起胸膛说，我们是福州支队一九九六年度的武警战士，我们都是最强的！兄弟们，不论日后分别得有多远，有多久，都不要忘了我们的兄弟情意。今天，我们就再唱一次我们曾经最喜爱的革命友谊歌曲《战友之歌》吧，

今天一声兄弟，一生兄弟！

朱昊的声音微微颤抖，眼中泪光闪烁，他深吸一口气，接着说道：“就让这歌声，化作我们永恒的羁绊，无论岁月如何流转，无论世事如何变迁，只要这歌声留在心底，我们的心就能再次相聚。

“大家看我指挥，预备，战友战友亲如兄弟，唱！

“战友战友亲如兄弟，革命把我们召唤在一起。你来自边疆他来自内地，我们都是人民的子弟。战友，战友！这亲切的称呼这崇高的友谊，把我们结成一个钢铁集体，钢铁集体！

战友战友目标一致，革命把我们团结在一起，同训练，同学习，同劳动，同休息，同吃一锅饭，同举一杆旗。战友，战友！为祖国的荣誉，为人民的利益，我们要并肩战斗夺取胜利，夺取胜利！

朱昊抬起双臂，有力地指挥着，歌声如洪钟大吕，震彻食堂屋顶，冲到了外面，这一刻，在场所有的军人眼中都闪烁着泪花，那是对往昔的怀念，对战友的不舍，更是对未来的期许。歌声在食堂里回荡，在中队上空盘旋，仿佛穿越时间和空间，将他们紧紧相连。这歌声，也将永远铭刻在每一个士兵的灵魂深处，成为他们一生的荣耀与温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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